调露

第四章、虽之夷狄

巫盼国不过西海上一个信奉凶神的小小岛国,素来不与外界交通,即使对其它西海诸国也难言有什么影响,更遑论中央帝国。五藏山流传的关于巫盼国只言片语的传说,也多是渔民、浪子们穿凿附会,听起来格外蒙昧猎奇。

或许这小岛本就如海上的一次风暴,水底的一条巨鱼,有人见过,有人听说过,却与任何五藏山的人都没有关系。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两百余年前,这小而荒鄙的巫盼国发生的事,竟直接导致了五藏山改朝换代。

前朝末代天子登基之时,本被视为贤明之主,众望所归,中兴在即。谁知,登基初始,西南便开始出现各种灾异。史书上遍载:地震,天赤如血,大饥,大水,秋蝗蔽天,大旱,大涝,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瘟疫,死亡枕藉,十室九空,户丁尽绝无人收尸。

连续十多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五藏山像是被天帝弃绝了,无论天子怎样发诏书罪己、祭祖拜天、拯救灾民,都全无效用。在饿死了百万人之后,终于,饥民起兵造反,天下大乱。据说叛兵杀到京城时,那圣明天子已经疯了,在宫中诅咒天地,叱骂鬼神,最后纵火自焚而死。

前朝灭亡之后,灾异也没有减轻。只因死人太多,无法再兴起刀兵。

十多年过去,五藏山的人们终于逐渐发觉,这场灾异似乎是发源于一个海上小岛,名为巫盼。那片海域上时常妖雾弥漫,偶尔还有怪物飞过。有人说那是一个人脸鸟身的怪物,也有记录说那是一道生了双翅的白色鬼影。

中央帝国中,民间和宫中,也有一些懂得招魂、舞乐、涂朱、占卜之类法术的巫师。在帝王召集之下,这一行人随着水手们出海,从五藏山来到巫盼国,想看看海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有办法祛邪。然而,他们这一去却也再没有回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几年之后,灾异终于退去。帝国仅存的精通巫术的人也差不多丧失殆尽,剩下几卷言语深奥的巫书,被皇家和王室束之高阁。此后战乱方平,百业待兴,天子无暇注意这个小岛。巫盼国也很久没有再出现在帝国史书上,一直到三年前。

某天,一艘帝国官船因为海上风浪甚大,停靠在巫盼国海岸躲避。帝国使臣登岸休息,被路过的射戍们看见。使臣并不知道此地是何方,上前询问,谁知对方竟然手起刀落,将他劈面砍翻。一众随行从员,一个也没有被放过,全部被杀光。

消息传回帝都,举朝震惊!

两百年前的事,五藏山人并未完全忘记。巫盼国像一个久未触碰的疤痕,又像灿阳之下的暗影,人人思之战栗。天子震怒之余,决定追究到底。虽然朝廷还在北边打仗,但抽出兵力、收集战船,征服一个西南岛国,假以时日还是做得到的。正好也借此时机,看看那当年引发灾变的倒是何物。

然而这时,巫盼国主突然派遣专使,远赴帝京,给天子献上了三十余枚首级。凡是参与过斩杀使臣的人,无论首领、射戍、半人,全部被砍了脑袋。专使哀恳连连,称事出意外,蛮夷小国绝不敢冒犯天威。专使还呈上了巫盼国主的国书,愿称臣,求娶公主,永为藩属。

朝野议论纷纷,最后都认为这结果很不错。

和亲之后,巫盼国主继承王位,全都需要天子金册册封。帝国的专使和甲士会留驻巫盼国,岛上一旦有任何异征,都可以提前防备。也就是说,只需要嫁一个公主过去,不用掀起战争,就可以替中央帝国除掉一个老大的心病,多一个万国来朝的藩属。

密都公主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眼下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够朝廷头疼一阵。

 

李震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想着行刺之事,容色阴冷。

巫盼来使弓着身子、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

李震见来人居然只是个肥胖的射戍,不由更是怒气大盛。

原来,巫盼国除了有“半人”被当作人畜使用,还有更高等的“射戍”。《山海图》中画到巫盼国时,专门画出一幅男子持弓射蛇的图案。所谓“射戍”就是供首领役使的平民,人数虽然少,对巫盼国来说却十分重要。

起初,这些平民全是担任守卫和战斗之职的军士,国主和其他首领们认为将其视为“半人”那样的人形牲畜并不合适,因而别有优待。之所以称之为“射戍”,是因为巫盼国多毒蛇。传说后弈箭射长蛇,乃是四海之中最为勇武之人。“射戍”便是取其勇猛无畏、保卫平安的意思。

首领们又发现,身边的家宰、仆首等极重要职位,自然也不能由人畜来担任,于是这些人也逐渐被视作高于“半人”一等的平民。即使他们已经不是军士,也依然被称为“射戍”,以示其远比人畜有“人”之灵性。不过“射戍”并不像首领身份世袭,地位全凭首领予夺。偶有小错,他们也可能被降黜为人畜,因此必须忠心耿耿,勤谨事主,也需察言观色、献媚取宠。

此时来迎接公主的巫盼“射戍”全不知大祸临头,正胁肩谄笑。他不是能开弓射箭的军士,而是瑜山首领姬峤家的家宰,名叫仲遵。这家宰曾去过槐江郡,因此懂得一些五藏山的应对。

李震狞笑起来,一声喝令,左右将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仲遵拖到外面树上捆缚起来,扒去上衣露出黑黢黢的肚皮,又用鸡血在那肥胖肚皮上画了一个圆圈。

李震取下架上弓箭,走出屋外,捻弓搭箭,指向仲遵圆鼓鼓的肚皮:“你们首领闯下了泼天大祸,犯下这等灭九族的罪行,就派你前来送死?”

李震在北方时,就曾这般对付逃兵。仲遵惊得面色青灰,像个肥大虫子一般在树上蠕动:“小的……委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大人!大人饶命!”

李震一箭射去,“咄”地将他左耳钉在树上。仲遵鲜血流了一脸,惊得要晕厥,他挣扎了两下,耳朵撕裂,痛得尖叫狂嘶。李震上前抡起一脚踢在他脸上,大骂:“爷爷砍过的脑袋,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北边的狗杂种进贡来得迟了,爷爷杀得他们屁滚尿流!你们这些蛮夷贼子算个什么东西!天子说太阳是方的,你们就不敢说是圆的!待爷爷动起刀兵,先扯出鼠辈们的肠子,再一把火烧它个干净!”

说着他拔出那支箭,“呼”一插,又将仲遵右耳也钉到了树上。

李震又叫骂了一阵,仲遵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了公主遇刺之事,越发吓得口水眼泪鲜血一起迸流,尖叫道:“我家主人一直在瑜山,哪儿知道天朝使臣的行踪?这事定是精怪作乱,必要细细查来,将那罪首碎尸万段!”

李震狞恶地笑问:“你家主人呢?”

“只因今日献祭凶神,我家主人不能出门远迎,才命小的前来跪接。我家主人早已在瑜山候驾,洒扫香汤,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等殿下驾临。”

李震又朝他脸色踹了一脚,那仲遵几颗牙都被踹松了,满口鲜血不敢动弹,只继续嗫嚅地道:“小人不敢半句欺瞒!公主到了瑜山,自然一切安全!”

“安全?”李震冷笑。

仲遵魂飞魄散,连连点头。

李震思索了片刻,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一旦拿定主意,他做事也甚是迅速,当即命令:“整顿行装,立刻上路!今夜之前赶到瑜山!”

高畅、赵庆良等都去喝令随驾人员收拾上路,一时间这歇脚之地喧喧闹闹、乱作一团。

李震叫过主薄黄藤:“去写两封书信,一封交予槐江郡守,一封呈与天子。写明海难之事,也写明今日所遇之险,不必遮掩,不必夸大其词。”他又问:“带来的鸽子还剩多少只?”黄藤道:“还有十只。”

海岛遥远,李震想了想觉得信鸽未必能飞到,便又叫来两个在槐江郡征召的水手,问:“驾小船去槐江郡,几日可到?”水手们算了算,禀告说:“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李震点头:“你二人驾船渡海,送一位信使到得槐江,有重赏!”

水手们不敢推辞,连声答应。

黄藤文书了得,提笔铺墨,倏忽写就。李震看完,将元敏的那半枚凤符封入信囊,叫过一名亲信,再三嘱咐,两信一封郡守自览,装有凤符那封呈予天子。

一个时辰之后,这近千人的队伍便已经走上了去瑜山的道路。

 

这天下午,天色晦暗。

所幸海岛上天黑很晚,到月色渐起之时,公主凤驾已经到了瑜山。

山道蜿蜒,密都公主在山下弃车登轿。

瑜山盛产美玉,流于各国。它的另一个名字——割喉山,却罕有人知。瑜山城建在山腰之上,说是一座城池,又怎能与五藏山相比?

五藏山有不少高城大墙,帝京之中有古墙九雉,历代天子尤嫌不足。经几朝扩修,如今帝京外墙足有有十余仞高,内宫城墙也有五仞余,蒸土叠砖,极之坚硬,刀劈斧削亦只留浅痕,望之巍峨,引人赞叹,可谓天下雄奇瑰伟之观。

而眼前这座夷城城墙,高不足二仞,一个人站在另一人肩上,便可轻松攀爬进去。不光简陋,看起来也不甚安全,只有两尺厚,朽木堆土,恐怕海上大风暴雨一来,便要被毁去大半。两边眺台也并不高,还不如直接爬上树去张望。李震觉得这瑜山城墙颇似一个临时搭建的玩具,不禁微笑起来。

姬峤跪在土城门前迎接时,公主的坐轿中点起了盈盈烛火,隔着帘子只看见一个侧面影子。姬峤跪下口称“千岁”,又叩着头问候天子与青要王。看来他学了不少天朝礼仪,并非完全是化外之人。

公主静坐轿中,由李震代答:“姬大人请起。”

姬峤出生不久就得了一场怪病,病中瞎了一只眼睛。他那只瘪掉的眼窝不止有一个黑窟窿,上面还有白色和紫色的麻点。可是他不仅不遮,反倒堂而皇之露出来给人观瞻。巫盼国人似乎认为,丑怪异常的人和动物体现了某种神性。

其实,在五藏山流传的典籍中,庄子《南华经》里也有类似观念。他写道:一个叫支离疏的人,五官怪异肢体残疾,却能在乱世保全性命。一棵丑怪有毒的树木得以长命百岁,不被人刀斧砍伐。一个叫哀骀它的人状似恶鬼,却能令男人崇拜、女人爱慕。还有被砍掉脚的王骀和申屠嘉,都以德行智慧著称。

庄子还进一步总结: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时,绝不能把白额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巫师认为这些都是很不吉祥的,却不知道: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姬峤作为巫盼国人虽然从没读过《南华经》,却也对自己的一只瞎眼颇为自傲。

仲遵趴在地上称说了密都公主遇险一事,姬峤赶紧又跪下请罪,却也分辨起来:“蛮荒之地精怪遍生,与天朝上国本就不同,元使节必是受了邪物侵害,待臣细细查来!如今殿下已到了瑜山城中,国主早命臣安排妥当,自当护卫左右,舍生忘死。”

李震不语,只是向赵庆良微微颔首示意。几十个人立刻手按刀剑,守在城门口,另有几人则悄然将姬峤围了起来。

姬峤也无甚反应,夜色中,他领着众人向他的家宅走去。

走出不过一会儿,队伍中突然响起了女人的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刺耳极了。

她们似乎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后面的军官喝令噤声,依然哭叫不停。声音惊起了树上夜枭,扑扑地冲向天空。四周树木犹如千条手臂万根手指,风声飒飒中,挥舞不休,众人都觉心惊胆寒,仿佛落入了什么恐怖阴森的陷阱。

原来,那是走在最前面的青要王廷的女官们的尖声惊叫。

后面的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密都公主的坐轿已被放到地上,八个“轿夫”纷纷掣起兵刃,将密都公主护在中心。原来,这些人都是李震的贴身侍卫,暂充扛轿之职。

姬峤也被赵庆良一把按住,长剑架在脖颈之上。

姬峤一扭头,便看见李震阴冷的神情,似不明白为什么,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颇不高兴地说:“大人这是做什么?殿下带来的女眷们定是见了祭神的仪典,不懂我国风俗,故而大惊小怪。大人不妨上前看看。”

姬峤说他今天在祭凶神,倒非诳语。只是这祭凶神的残仪,也足够令中央帝国的人们瞠目结舌。李震等人缓缓走过祭坛时,四周依然弥漫着皮肉烧焦的臭气,地上堆叠着数十个人头,残肢累累,骨骼漆黑,鲜血稠如泥浆。

尸堆里有人似乎还没死绝,正发出低哑可怖的“呵呵”声,手里攥着不知是什么剖出的脏器。濒死者的一双眼睛在夜里幽幽地发着冷光,令每个看见的人永难忘记。

姬峤还在一旁解释:“若不将人牲烧毁,会被长虫吞食。那长虫若习惯了人肉滋味,可就更危险了。”

饶是李震杀人无算,此时也默然不语。没人敢问这些人牲都是些什么人,一行人静静地进入了家宅。

 

密都公主一行疲劳已极,姬峤没有再来打搅他们。

李震自行安排了夜间守卫,自己住在隔壁一侧,令人监视姬峤,以防他有什么异动。

姬峤是国主载氏的心腹,两年前正是他担任国主专使,出使帝京。

巫盼国很多海外贸易都是姬峤办理,行船及于西海、南海诸国。他算是巫盼国最见多识广的人之一,对帝国文明也略有所知。他很有钱,拥有很多“半人”,还有很多罕见的外国器物。

他给公主殿下安排的居所中,便是效仿帝国,以蚌壳烧成蜃灰,洁白光亮地涂在墙上。

地上置有西海的铜树灯,雕刻极其精美华丽,宛如群鸟云集的参天巨树,灯火辉煌。

妆台上有翠山宝麝的心结香。原来,麝香可分三种。若是麝自己将香剔出来,称为生香。猎人出其不意将其杀死取出,称为脐香。若是麝受到追迫,惊坠失心,取下的香便称为心结香。这心结香已经失去了药用价值,气味却更为清雅馥郁。

卧室地上还铺了几张鹿蜀皮。这种动物产于杻阳山,形状像马,头是白色,身带虎纹,尾巴是红色,颜色十分艳丽。它鸣叫声宛如歌唱,是一种吉兽,人们披上它的毛皮可以多子多孙。室内还有东海明珠,昆仑美玉,不一而足。

密都公主此时不仅披上了九尾狐裘,还佩戴了不少明珠美玉。这也是有缘由的。五藏山人认为:“珠者,阴之阳也,故胜火;玉者,阴之阴也,故胜水。其化如神,故天子藏珠玉。”佩戴这些饰物可以驱邪。

而此时坐在珍宝珠玉堆中的密都公主,却疲惫劳累到了极点,原本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憔悴。无论早上遇刺之事,还是方才满地焦尸,都令她很受惊吓。侍女们在她身边忙碌着,却无人看她一眼。最小的侍女捧上银盆为她盥洗时,也牢牢低着头。

她轻声问这小侍女:“徐妪醒来了没有?”

侍女回道:“醒来了。”

密都公主默然清洗了手脸,几滴水珠挂在狐裘上,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她坐到妆台前,说:“去传徐妪来见我。”

那侍女遵命去了,不一会儿,徐妪被侍女搀扶着推门而入:“殿下传老身有何事?”

她因护驾之事磕伤了膝盖,手臂和额头上也包扎起来,敷了药。她本以为密都公主是要传她来奖赏抚慰一番,谁知公主凝望了她一会儿,却突然求恳一般说:“我睡不着,你再讲讲宫里故事给我听吧。”

徐妪过去偶尔给密都公主讲宫廷旧事解闷,但此时不禁摇头,笑道:“老身今日魂不守舍,恐怕实在讲不出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来,殿下恕罪。”

“那你念书给我听。”密都公主说着将手中书卷掷了过去。

那是一本《战国策》。

徐妪有些讶异。几十年前,她曾经是太后的侍读,知道贵族女子学习经史时,大多会读些《汉书》、《左氏春秋传》节选,然而读过《战国策》这种纵横家之言的却少之又少。密都公主受严父管束,能认字,学一学《列女传》已属不易,绝不可能让她阅读这等离经叛道的邪书。不过,若是她自己偷偷看这种邪书,倒也可以理解。毕竟经书大多枯燥说教,哪里比得上《战国策》故事活泼有趣,读着解闷?

徐妪随手一番,便翻到《触龙说赵太后》一篇。

故事大致是这样:秦国攻赵,赵国求救于齐国。齐国要赵国送武安君为质子方肯出兵,可是赵国掌权的赵威后溺爱幼子,坚决不肯答应。大臣触龙便入宫,劝说道:父母爱子女,便要为他们谋划长远。当年您送女儿燕后出嫁,握着她的脚踵哭泣,送走之后百般思念,每逢祭祀却祈祷她永远不要被送回来。这难道不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她的子孙世代为王吗?如今武安君位尊俸厚,您给他膏腴之地、珍宝重器,却不让他有功于国,您去世之后,他能靠什么在赵国立身呢?即使是人主的至亲骨肉,也不能靠无功的尊位、没有劳绩的俸禄来守住富贵。您对幼子的溺爱,其实是害了他啊!赵威后听后深有所悟,答应送出爱子,以换取齐兵救援。

徐妪念完,觉得这千年前的故事,倒有些以古喻今的意思,便偷眼去望密都公主。

密都公主已经拆去了珠玉首饰,睡在卧榻上,就像一个从小被教导怕水的孩子,突然被扔进了洪流之中。她小小的脸被狐毛遮去了大半,只有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这宽敞华丽的房间,眼底埋着深深的绝望与恐惧,仿佛自知将要溺死。徐妪知道她是害怕了,于是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安慰。

过了一会儿,密都公主闭上双眼。

徐妪见她困倦了,便将那九尾狐裘盖在她身上,自己卧在一旁的矮榻上。

 

这天晚上,邹衍的狌狌闹了脾气,不停低嘶。

邹衍不理它,铺好纸笔准备记一记今天发生的事时,它又将刚研好的墨打翻在地。邹衍生气了,抓住它要打,却被它逃开去,伸爪蘸了墨,在桌上写画起来。

这下连王亥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它在玩什么,谁知一见之下,不禁吃了一惊。

一个“鬼”字横在桌上。

王亥没想到这畜生居然还能写字。“鬼?什么鬼?”

那狌狌滴溜溜的眼珠子瞅着王亥,王亥与这漆黑双眼对望片刻,突然觉得这畜生是真的很有灵性。他忍不住又问这狌狌:“你说,哪里有鬼?”

狌狌不答,却突然用爪子去挠王亥的鼻子。

王亥被这畜生用墨涂了一脸,讨了个没趣,不禁暗骂:畜生就是畜生。

那狌狌又在桌上写了个大大的“鬼”字。

王亥问邹衍:“它只会写这个字吗?”

邹衍摇头,王亥觉得无趣,懒洋洋地说:“那老写这个字做什么?哦,是了,这儿倒真是个鬼地方。”他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倏地想起一事,便向邹衍道:“你今天讲了不少帝国和巫盼的事儿,可是我仍不明白。”

邹衍这时终于收拾好笔墨,边写边问:“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说,巫盼国除了国主之外,前代国主的其他子女又在哪里呢?”

“除了继承王位的那一个嫡子,其他子女都会被放逐海外。除非嫡子继位后无子暴毙,否则是决不允许回国的。西海、南海上的青丘、白民等国,都曾接待过巫盼国庶子,故尔有所记述。”

王亥似明白了什么:“所以,现在这位国主若不老实听话,中央帝国把他废黜了便是?将国君换成流亡海外的庶子,或者换成那密都公主所生的幼子都行?”

邹衍停笔骇笑,似乎惊讶于他胆敢如此信口胡言。

“这还真不见得能行。”邹衍说,“巫盼国数百年来从未有庶子敢回国作乱,连造反的首领也从未听说过,恐怕有什么极残酷的刑罚让他们不敢觊觎王位。”

王亥不以为然:“再残酷的刑罚,又怎么挡得住对王位的渴求?无人敢作乱,我是不相信的。”

邹衍想了想说:“或许巫盘国主还有什么离奇巫术,可以统御臣民,我们并不知晓。”

“哦?什么巫术?”

邹衍摇头:“我猜不出来。那是朝廷的事,与我等何干?”

说完他不愿再多言,一边伏案写字,一边撇了一眼打着呵欠的王亥,思索:他的狌狌为什么说王亥是“鬼”?

 

圣人云,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王化之地,立的是崇拜的图腾;而夷狄之地,立的则是恐怖之神。五藏山崇拜五帝,指的是东帝伏羲、南帝炎帝、西帝少昊、北帝颛顼,以及中央天帝黄帝;而在四海四荒,人们崇拜的主神只有一位,那便是凶神西王母。

《山海经》中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意思就是西王母样子像人,长着豹子尾巴和老虎牙齿,会用像野兽一样的声音吼叫呼啸,蓬散着头发,戴着胜这种头饰,是上天派来掌管瘟疫、疾病、死亡和刑杀的神。

在五藏山中央帝国的人们中,也有关于西王母的传说。不过有趣的是,西王母在五藏山的传说中,却又从凶神化作了一位美妇人。四海四荒之中的人们崇拜的是刑杀灾异之神西王母,根本不明白五藏山那位“王母娘娘”是什么东西。

清晨,姬峤跪拜过西王母之后,带着一群半人去找李震等人饮酒用饭。他两年前出使帝京时,李震尚在北方领军,杨渊一直在槐江郡,因此未曾见过。

李震第一次看清楚巫盼国的“半人”,他本来以为,所谓“半人”无非就是奴婢,但当看到那群“半人”的眼神,他发现对方确实不像人类,而是像牛羊。他不禁想起太学先生们成天念叨的“夷性犬羊”这句话。

杨渊终究是熟读经史的帝国官员,酒过三巡,突然提起昨夜祭凶神之事,说人牲太过残忍,与王道教化不合,残害人民,也不能使神明安享祭物。

姬峤笑了,醉眼斜睨,说:“李将军,杨大人,在你们中央帝国,成天讲的是什么教化德育。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懂得的是恐惧。一旦让人真正恐惧,就可以让人驯顺、服从。久而久之,他们就会狂热地崇拜我们,爱慕我们,视我们为无所不能之人。我们比你们更善于大胆使用酷刑和屠戮手段,人人都畏惧我们、崇拜我们,这样一来,我们需要杀掉的人反而更少。相比你们的所谓‘仁政’,其实我们反倒更仁慈一些。我国人民从来都恭顺驯服,心地也更纯洁。”

姬峤见两个天朝官员似信非信,不由笑了笑。他喊正在奉酒盏的半人,“你,”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你把自己右眼挖出来。”

那半人木然而立,李震觉得他一瞬间还是流露出了恐惧,但接着他又恢复了牛羊一般的呆滞神情。他伸手去掏眼珠子,霎时血流满面,挖了半晌,还没完全掏出来。只见大半只眼珠子挂在脸上,十分恶心。

“蠢货!”姬峤喝道,“住手,给我滚下去!”

那半人因为令主人失望了,惊吓万分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爬了出去。

李震面无表情,杨渊觉得胃里翻搅,待要开口,姬峤手一挥,打断道:“杨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我二十多年前就曾去过贵国,还曾在槐江郡见过围城。彼时槐江王作乱,帝国将领一年多攻城不下。城中粮尽,槐江王拒降,叛将们将自己的姬妾烹煮了供士兵食用,百姓交换儿女互相吃。破城之日,只见城中伏尸堆积如山,腿肉、臂肉都被割下啃尽,白骨森然,敢问王道教化何在?”

李震不悦道:“打起仗来自然如此,哪里不打仗?”

“我巫盘国千年以来,从未发生过征战,帝国饿殍遍地、流血漂橹的景象也从未见过,岂不是比贵国太平和乐许多?”

李震和杨渊都是心中暗惊,互相使了个眼色。

两年多以前,就是这个姬峤,作为使臣在帝京朝堂上恭恭敬敬地敦请天子派人到巫盼国“明教化,正风俗”,还称“小邦君臣感激无地”,仿佛对天朝文章制度十分景仰的样子。

中央帝国从上到下,似乎人人都对蛮夷之地心存鄙夷,然而,一旦蛮夷们真做出心悦诚服之态,帝国人却又无不得意洋洋、兴高采烈。李震在北地征战,时间长了,自然知道蛮夷不过惺惺作态,岂有仰慕之真心?可是其他人却都以为天朝文明光照寰宇,四海景仰才是必然之理。巫盼国主的恳请和亲、愿为藩属,也被看做是夷狄自惭形秽、驯顺宾服之举,理当怀柔远人。

然而,李震、杨渊此时均已看出,眼前这巫盼首领并不以为中央帝国有任何高明之处,甚至多有轻蔑。元敏出使巫盼之后,也曾言辞隐晦地在密信中奏报过巫盼国风俗人情,可惜朝廷并未真正重视。

姬峤微醺之下,带着骄人的自傲,吹嘘巫盼国国主乃真神之体,国中多藏奇珍异宝、射戍勇武无敌,实在要比中央帝国好得多了。

不知是姬峤此人如此,还是巫盼国首领大多如此。这些首领又如何看待密都公主下嫁。李震和杨渊都感觉很不妙,再联想到刺杀之事,不禁背脊生凉。

若巫盼国中真的有首领想要杀死密都公主,破坏联姻,这人会是谁,又需如何应对?

 

酒毕,姬峤带着李震等人四周游览,大概还想多讲讲巫盼国比中央帝国好在哪里。

然而,这时奇变陡生。

刚走出几步,迎面来了两个人。

前面那个人是邹衍,一袭布衣穿得乱七八糟,双目发青,似乎没有睡醒。

后面那个是王亥,收拾得十分端庄得体,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气,倒比邹衍更像是中央帝国的人了。

一个照面之下,姬峤惊得倒退了几步。

李震觉察到,他注视着的是王亥。

刹那间,姬峤目光呆滞,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他两腿直抖,骄矜之气荡然无存。有半人上前搀扶他,他又好像吓昏头了,全身一动也不动。

“姬大人,你怎么了?”李震两边看看,只见王亥无动于衷,而姬峤都要吓哭了。

姬峤显然是想强作镇静,但装都装不出来,他像濒死的困兽一样发出可怕的低吼,疯了一样伸出十指,在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许久,从他牙关里颤抖不清的字句:“你……你……如今是个什么东西?”

王亥好像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是在跟他说话,不明所以地皱起眉。

姬峤不见他回答,越发惊恐万状,问:“你是已经死了,还是真的活着?”

王亥不懂这人在发什么疯,扭头低声问邹衍:“他怎么了?”

“好像是……被你吓出病来了。”

“我干什么了?”

邹衍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没弄明白状况。

姬峤连连后退,面色忽红忽紫。他冷汗已经把额头和衣领都打湿了,张皇失措间,他嗫嚅着说:“我认错了人,抱歉,抱歉。”

说着他匆忙逃走,撞到跪了一地的半人,一脚就踢了过去。

李震也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杨渊:“这是怎么了?你觉得他真是认错人了吗?”

“当然不是。他吓糊涂了,谎话都没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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