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十一)

想贴AO3,发现雨果用不了,好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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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去法曹之前,又命穆春圭讲了一遍阿伦遮被杀之前的行踪。

原来,阿伦遮在被杀前一天已经进过城,有人在双林寺外的酒馆里看见他吃喝,午后他挨个去找了几个胡商,要欠付的帐。裴行俭说:“那是我军在沙漠里遇袭之后一天吧?”

“正是。”

裴行俭示意接着说。穆春圭便说,第二天阿伦遮又去找胡商要账了,中午又在双林寺外吃饭,还遇见了吕休璟一行。下午有人看见他进了寺庙内,还花钱进了后殿,不过溜达了一阵就走了。此后有人在马市上见过他,再之后,便到了女肆附近。没有人在突厥行馆周围见过他,也没有人在西州都督府附近见过他,没有人看见党九跟踪他。

裴行俭微微颔首。

 

听说裴行俭要来,法曹上下的官吏们整整齐齐恭候在厅堂里。

裴行俭步履生风,昂然而入,坐到几案前,身后墙上是鲁哀公问政于孔子的壁画。二十多个关中兵冲进来,环立四周,身穿重甲,手按横刀。

裴行俭对卢彬礼说:“我听说党九以前就被抓过,他到底犯的是什么事,把卷宗拿出来给我看。”

卢彬礼见这排场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命书办去把旧卷宗找出来。书办去了一会儿,取回一本字迹模糊的册子,说:“前两个月法曹卷宗被雨浇了,淋湿透了。”

卢彬礼见裴行俭神色严厉、目泛冷光,吓得面如土色,谢罪说:“卑职失责!”

裴行俭冷笑说:“你失责的事不止这一件。”他将一条钩索扔在地上,问:“这是什么人半夜放进党九家的?”

这话一出,法曹官吏们都觉得背脊生寒。

“没人开口,那我来说吧。”裴行俭站了起来,“不光钩索是你们放进党九家的,就连胡女指认党九翻墙,也是你们当中有人指使的。本官专门派人查过,那样的天色和距离,根本看不清翻墙的人。法曹总共有三个人审问过那胡女,第一位是卢参军,一位是齐判官,还有一位是张主事。到底是谁做了伪证?”他见官吏们都惊慌失措,不敢答话,厉声说:“除了卢参军,另外两个人都给我抓去地牢!”

卢彬礼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说:“事出蹊跷,卑职绝不敢推卸责任!卑职情愿也被押在牢里,待吏部查明真相!”

裴行俭笑了笑,说:“既然卢参军这么说了,那就按你的法子办。”关中兵将三个官员都押住,裴行俭说:“究竟怎么处置,本官要与崔都督商议再办。明晚子时我会再来法曹,全部审个明白。”

说完,他望了望厅里剩下的官吏,只见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裴行俭突然指着其中一个人,喝令:“把他拿下!”

关中兵们一拥而上,将那法曹书办按倒捆住。

裴行俭命其余官吏退出厅外,然后问这惊恐万状的书办:“除了那四个官员,只有你在审问胡女时一直都在,勾薄也全是由你书写。你说,是不是你威逼她说谎的?”

“卑职冤枉!卑职怎敢干出这等奸事!”书办惊慌失措地喊起来。

“那是谁干的?“

书办突然眼珠子一转,说:“……卑职这里有样东西,正要献上,吏部一见便知!”

书办对穆春圭说了两句话,穆春圭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取回一本册子给裴行俭。

裴行俭有些疑虑地翻开,原来正是他要的那本卷宗的誊写。书办说,这是他为防卷宗遗失,特意抄留的副本。

陡然遇上这种事,裴行俭的第一反应是有人造了假卷宗来骗人。不过,等他稍微细看,就发现其中内容非常详实,全是一人手抄,笔迹与勾薄完全相同,不像是临时造假。他翻了几页,大致明白了书办偷抄这个的用意。接着,他就看见了党九的案子。

裴行俭翻阅了片刻,合上了册子。

书办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磕头说:“卑职对长官只有恭敬,此举是担忧文书被水火毁掉。”

“你做得很好。”裴行俭说,“不过,我若现在嘉奖你,都督府里岂不是人人都觉得你在当官的背后捣鬼?不如你也到牢里呆上一天,明晚自有分晓。”

书办扑在地上,拜了两拜。

裴行俭点了一下头,关中兵们押着这书办退了出去。

 

到了午后,裴行俭准备去双林寺。

吕休璟终于有空来向裴行俭汇报西州大佛会的安排,裴行俭便要他随自己同去。

崔怀旦作为西州都督,督管伊、西、庭三州军事。吕休璟说,他已经命令三州府兵在十五日之内来到西州,届时城内会有府兵五千五百人。

各州兵员抽调,也有讲究。吕休璟说:“伊州一向安定,因此崔都督征调了两千五百兵员。庭州北面时常有突厥人南下,要留下至少两千兵员守卫,只征调了一千人。加上西州两千兵员,足以应对下个月的佛会和交易了。”

他们谈了一会儿军戎,就来到了双林寺门前。

沙弥们早已恭候在寺外,就连不能走路的老迈寺主,也被抬在双林寺门口迎接。

李洵四十多岁、一脸乖觉样,是个胡汉混血。裴行俭一眼看去,觉得此人贪婪凶悍。他虽披着袈裟,但换身衣服立刻就能当个抽人马鞭的府吏家臣。李洵身后还跟着一个胡僧,名叫浮咖潘,意思是“佛之荣光”。

裴行俭被迎进了一处极为宏丽的佛殿,这里是寺庙迎接贵客的地方。据说,玄奘法师就曾在这里为高昌国王、王太后讲经,还曾接连三天于此地为高昌百姓讲授佛法。

裴行俭觉得此地比过去更恢弘亮丽。殿中两尊塑像重用金粉与宝石装饰过,分别是东方持国天王与南方增长天王,赤足立于莲花上,头戴花冠,身穿铠甲,腰束战裙。殿内还有几大幅艳丽的壁画,一群青色和蓝色的灵鸟,围绕着四头拉车的凤凰,载着菩萨与天女在空中遨游,妖娆婀娜,飘然翩然。

裴行俭不禁欣赏了好一会儿,说:“这是新画的图。是什么人画的?”

李洵说:“是几年前从龟兹请来的画师。”

“这凤车可有什么来历吗?”

浮伽潘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讲了一番绘画的道理和故事。他神色严肃,看起来是个饱学之士。除了李洵之外,殿内的僧人们都不是凡夫俗子。看来李洵虽靠寺庙捞钱,却也招揽了一些人才。

裴行俭不好佛、道,不过他夫人库狄氏崇信佛教,他外出见了名寺,有时会替夫人求一尊佛像供奉。这一次来双林寺,他自己准备了一本佛经,称要送给寺庙。

这本佛经大有来历。是十多年前他到西州后不久麹智湛送给他的,经书是一位吐蕃高僧亲手书写,颇为罕见,且很有特异之处。出于某个缘由,裴行俭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直到回了长安,才将其束之高阁。

裴行俭说:“这本佛经是十多年前我在西域所得,送回西州,算是物归原主。”

双林寺寺主毕恭毕敬地接过经书,递给了身后的胡僧。

这胡僧名叫羯槎,意思是“神奇之人”。裴行俭见寺主老病,身体不支,便要另一位侍奉寺主的汉僧将他扶回去休息。寺主告罪而去。

羯槎见经书纸色泛青,十分悦目,印制极其华美,连忙跪谢,称要当作宝物供奉起来。

李洵听了,立刻对羯槎说:“快去将我寺所藏的释迦菩萨像取来,献予吏部!”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释迦菩萨像在双林寺中只有一尊,本是高昌王宫所藏,几十年前由国王麹文泰的母亲张太妃送到寺中供奉,雕刻极美,嵌有七宝,居然就被这李洵随便拿出来送人!真是为了博得权贵欢心,无所不用其极。

浮咖潘面有怒色,正要出声反对,却听裴行俭笑了,说:“释迦菩萨像乃贵寺镇寺之宝,岂敢取要?我送了贵寺一本佛经,宝寺不妨也回赠一本佛经,等我回京,送去长安大慈恩寺供高僧们参详。”

“如此甚好,”李洵喜形于色,“不知吏部要哪本经书?”

“听说宝寺藏有一本《弥勒大云经》,我就要这本。”

李洵怔住了,看来他对稍微生僻一点的经书都一无所知,忙扭头问羯槎:“这是什么书?”

“这……这本经书……这是……”羯槎尴尬嗫嚅,连连摇头,费力地把溢到唇边的话咽下去。原来,那《弥勒大云经》是一本胡编滥造的伪经,根本无法卒读,内容不值一哂。可是眼下裴行俭指明要它,谁敢明说呢?

羯槎到底胆小,站起身,有些慌张地说:“贫僧这就去取经。”

羯槎慌慌张张地取书回来,浮咖潘按住他递书的手,神情严肃地望着裴行俭说:“吏部,这是一部伪经,不该传去中原。请恕贫僧等死罪,伪经不能胡乱送人。”

裴行俭好奇地看着对方,李洵在一旁急得恨不得抢了书献给他了,浮咖潘却不躲不避瞪了回去。裴行俭说:“我自有用处。”

浮咖潘显然很认死理,还想追问有什么用处,可是裴行俭不想多做解释,说:“不观谬误,无以鉴真知。若是一本荒谬伪经,长安高僧们见了,自然能够去伪存真,批谬驳误,这也是一件功德。”

浮伽潘和羯槎对望一眼,都觉得达官贵人对一本伪经如此执著,简直不可理解。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无法拒绝了,他们只好将经书双手奉上。

吕休璟本以为裴行俭到双林寺是要暗查奸细,没想到他跟寺里沙弥聊起了佛经,似乎还相谈甚欢,不禁非常纳闷。

只有李洵自以为对大官投其所好,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这声佛号念得格外洋洋得意、腌臜油污,吕休璟听了忍不住想堵耳朵。

 

裴行俭出了佛寺,吕休璟将阿伦遮出入过的酒馆指给他看。

之后,裴行俭骑着马,一直摆弄那本伪经。他正沉思时,却听吕休璟说:“卑职听说,吏部近来都忙于探究党九杀人的事。”

裴行俭听出吕休璟不以为然的意思,不禁问:“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若吏部问如何处置党九,卑职以为早应该杀掉。”

裴行俭愕然,问:“何出此言?”

“不光我这么以为,昨晚卑职还与张都尉谈论过此事,他也说应该尽快杀掉。”

裴行俭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他以为吕休璟这样的年轻俊杰会钦佩党九的武艺与勇力,不由十分惊讶地问:“你两次见过党九身手,凶烈勇武,举世罕见。他还救过王子和张玄澜性命,你们却都觉得应该直接将他杀掉?”

吕休璟正色说:“野兽虽威猛有勇力,却不能驯化,不能教养,徒然害人命而已。况且吏部也曾说过,为将之道,靠谋略智术,而不是靠武艺。养由基能射穿七甲,楚军尚且在鄢陵惨败于晋军。党九正是那等恃武犯禁的亡命之徒,留他何用?当然杀掉为妥。”

裴行俭想:吕休璟看来完全不明白自己用意,不过敢劝谏长官,这却是好事。于是,他非常耐心地说:“吕都尉,你是将门子弟,尊父吕志本是右金吾卫将军,尊祖父乃是林黄县开国伯,再往上数几代,都是大将。就连你的兄长,也在北门禁军为官。你家学渊源,志存千里,将来必要封狼居胥。”

吕休璟被他说得两颊通红了,像被叫破心事的姑娘,忙说:“吏部谬赞,家父家祖久在营旅,以尺功而沐皇恩。小辈无能,唯恐损伤家声。”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批驳长官意愿有些过分了,就红着脸说:“若论世家大族,天下有谁及得上闻喜裴氏,声震海内,世代公卿?”

他这强行吹捧实在慌张又尴尬,叫裴行俭笑了一声,说:“是啊,河东闻喜裴氏,天下谁不知闻?我父兄都是名将,皆亡于隋末王世充之乱。我是遗腹子,少年时特蒙皇恩,入弘文馆就学。弘文馆内全是第一等的权贵子弟,老师也尽是名家,没过几年我就考取明经出仕。此后虽然仕途多有波折,但也能支应下去。”

吕休璟听他越扯越远了,不禁纳闷,裴行俭又说:“有人说我善识人,其实不然。就像吕都尉你,本就是将门虎子,稍有机会便能脱颖而出,别人岂敢以提拔自居?我朝婚姻靠阀阅,取士靠家世,无此二者,举步维艰。朝廷如今用人专取将门子弟和死事之家,这是施恩,是好事,可是也使很多庸碌之辈占据要津。骄矜无能,祸及三军!出身贫贱、聪明勇烈的人,为这种人让路,难道是有益于国的吗?圣人尚且说有教无类,斥责不教而诛。你说党九是恃武犯禁的亡命之徒,却不知英雄遗野,是国家憾事,更是长官失责!”

大凡天下英雄才子,在有权势的人眼中,正如美女脂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随意糟践,毫不顾惜。可是,裴行俭却并不能这么想。他这番话推心置腹,也诚心至公,吕休璟听得呆住,依然心有不甘,最后却只说出一句:“卑职懂了。”

他们说话间,荆镝和穆春圭骑马而来。

荆镝禀告了一番看守地牢的情形,穆春圭则讲了党九家里的情况。

看来,裴行俭为党九杀人的事,已经大动了一番干戈。不知为什么,吕休璟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远方乌云压到了城墙上。

 

西州人口,以汉人为多。除了曾经的高昌王族麹氏,最有势力的大族是张氏。

昔日高昌,麹氏国君时常依靠张家大族势力支持统治,且两姓时常通婚。在高昌灭国之后,麹氏与张氏也经常被唐廷任命为西州要职。裴行俭上午刚刚将法曹的张姓主事下狱,下午西州城里的张氏族长已经听说此事,连忙命人打听消息。

狱中看守甚严,张家无法见到张主事本人,于是先找人探探口风。张团儿军阶虽低,却与关中来的几位都尉都攀上了交情,因此首当其冲,被委托去问明原委。

张团儿直接去找了穆春圭。穆春圭见他十分着急,想了想,决定直接带他去见裴行俭。

裴行俭对张团儿颇客气,命赐座倒茶慢慢说。

张团儿小心地说明了来意,一抬头,便被裴行俭定而静的目光一望,顿时不敢耍任何花样,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他很快发现,裴行俭感兴趣的并不只是张主事,很快问起西州法曹上下官吏。

“齐判官粗心大意,是个马虎人。一次有个犯人经审无罪,该立刻将人释放,结果他竟全忘了,不仅把人丢在牢里,还险些将人饿死。卢参军知道了,将他一顿痛骂。”

“犯了这种大错,怎么还能在法曹当官?”

“他是卢参军的侄儿。”

“党九犯的事你可知道吗?”

“吏部说的是哪一桩?”

“我是说他从龟兹被押送回西州的事。”

“哦,这事西州都督府上下都知道,当时闹得挺厉害。”张团儿略有不安了,似乎担心说错了话。“党九无故跑到龟兹附近,也没有过所文书,就被那边官府抓送回来。龟兹与西州之间有好几伙突厥强盗,齐判官以为党九是私通强盗的奸人,审问了几天,还打了他。后来细说分明,才知道是他哥哥被突厥人杀了,他去寻仇,法曹就把人放了。”

“这是怎么突然弄清道原委的?”裴行俭问,“有人替党九说情了吗?”

张团儿摇头说:“这个小人委实不知。”

裴行俭又问起被党九割喉的那个法曹文吏,张团儿说:“他跟齐判官是酒肉朋友,很亲近的,倒是比齐判官精细,据说时常会提点齐判官。”

裴行俭想了想,最后说:“我听说你交游甚广,最近半年,你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个被割掉了一根手指的人?”

这可越问越奇怪了,叫张团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摇头说:“没听说过,更没见过。”

张团儿被问完话,然后被送走了。他也从问话中大致明白了,裴行俭想要找出徇私渎职的人,族人被卷了进去。事情有多严重,暂且还不清楚。

张团儿想:张主事虽说是自己远房叔叔,实际上比自己还小一岁。平日里贪酒好色、谄媚上司,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不会真的惹上大麻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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