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第八章、志士勇者

李震倒在床上,脑中一团乱麻:此前与姜木的密谈,可以解释登岛以来很多变故。如果他头脑清醒,能仔细思索一番,甚至找人商量商量,该有多好。可是此刻他气短胸闷,半晌过去,越发觉得天旋地转、气血翻涌。

他站起来,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这一下,不光侍从、美姬惊呆了,李震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高畅连连挥手:“去叫朴御医!快去!快去!”没等侍从出门,李震突然一咬牙,喊:“慢着。去给我把那邹衍也给我叫来!”他说罢又晕厥过去。

邹衍先到,一眼看见李震,犹如乍见什么奇异险恶之物,惊骇极了。这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没等高畅发问,他上前仔细检看,说:“将军此病,有些怪异,我竟然看不明白。”

赵庆良等人越发焦躁,纷纷问:“这该如何医治?”

邹衍连连摇头,似乎对治病避之惟恐不及,推脱说:“鄙人无能,还是让朴御医来医治吧。” 他完全不是过去简傲之态,安安静静地站到角落里去了,显得心思重重。

朴御医须臾便至,然而望闻问切一番,也不明所以,诧异说:“难道是中毒?”

邹衍目光犹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开,高畅一直在默默注视他,此时跟了出去,问:“邹先生莫非是看出了什么,却不敢说?”

邹衍顿住脚步,说:“若是鄙人能够医治,自然会尽全力,奈何束手无策。”

“哦?”他答非所问,高畅更觉异样,“行医之要,惟存心救人,先生自问,真的存心救人了吗?”

“有朴先生在此,胜过我百倍。”

“李将军若是有什么不测,我等一行就都完了。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此言差矣!”邹衍不耐烦地喊起来,自觉失态,又说:“高都侯,鄙人乡野之徒、戴罪之身,谈何食君之禄?若是李将军有什么不测,你身为官位最高的人,不是正该首当其冲,承担重任吗?高都侯当年坑杀降卒七万,鸡号山阴魂不散,灰云结雪,至今绵绵不绝,都侯可曾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高畅呆住了,没等他回过神,邹衍转身就走:“说到救人,那王亥伤势不轻,鄙人得去看看,都侯勿怪。”

 

王亥正跟几个天朝军士赌博,屋子里吵得震耳欲聋。

他心中烦闷,灌得半醉,借着吵嚷声骂骂咧咧。正闹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有人推门而入,带起一阵冷风,王亥不禁一个哆嗦。

他斜着醉眼去看,发现是那跛足老者傲然而来。

“都给我出去。”跛足老者冲那些天朝军士说。

他的声音有着冷厉的威压,仿佛借了凶神气焰,令天朝军士们煞白了脸,竟讷讷无言、毫无抗拒地退出了屋子。

跛足老者盯着王亥,王亥也诧异地望着他。四周一下子变得死寂,越发寒冷了。屋里很暗,一支很矮青铜树灯照出跛足老者那佝偻的身形和深深的眼窝,光芒暗淡。即使是白日,依然像是有什么阴森恐怖、活跃异常的邪物在每个角落逡巡着、窥视着。

    跛足老者冷冷地对王亥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王亥皱眉。

这一次王亥听清了每个字,是帝国语言,但仍然不解其含义。

跛足老者扶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踱了几步,低低地冷笑了几声,反问:“你不懂?”

王亥摇头,接着,他猛然醒悟,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几个字听起来有种怪异的熟悉,是因为他已经听过一次!那个遇刺的夜晚,刺客低声对他说的,正是这几个字。

“是你派人刺杀我的?”

跛足老者不答,反而扭过头,对着门喝道:“偷听窥视,非君子所为!还不现身?”

王亥瞪着眼睛,只见依依然推门而入的人,竟是邹衍,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

邹衍迎着那跛足老者阴冷的目光,说:“勇士不忘丧其元。”

王亥诧异:“什么?”

“孟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意思是说,志士不怕弃尸荒沟,勇者不畏舍弃头颅。刚才田先生说了前半句,想看你是否能接得上后半句,可是,显然你脑子出了大问题,连这都不记得了。”邹衍说着,眼睛撇向跛足老者,“看来你与这位田先生渊源颇深?”

跛足老者冷笑不答,转身出门。

他消失之后,屋内仿佛温暖光亮了几分,王亥问:“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邹衍凝视木门,仿佛那里还可以看见跛足老者背影,说:“二十多年前,槐江王叛乱,天子派军平叛,围城数年,尸山堆积,血流成河,人尽相食,死者数十万。我猜他是战乱之时逃到巫盼国的逸民,因为精擅搏杀之术,博得巫盼首领欢心,专做防卫、刺杀之事。”

王亥点头:“那天晚上的行刺者一定是他的门徒,说不定就在附近游荡,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刺杀我?”

邹衍说:“看来只要你不死,他们怎么都不会罢休。除非你能回想起自己到底什么身份,反过来对付他们。”

王亥捧着脑门,打了个酒嗝,无可奈何。“若是能把那行刺者揪出来就好了。”

邹衍笑了笑:“这个我倒可以试试。”

 

几天来,密都公主每日接见姜木,起初是询问凶神崇拜,后来越谈越兴起,开始接触巫盼语言与习俗。巫盼语言有不少帝国渊源,文字极其简陋怪异,倒不算复杂难学。巫盼礼俗十分独特,一切以凶神崇拜为中心,恰似天朝推崇儒教。密都公主每日研习其风俗,时而问及谷物、经济,乐在其中,如痴如醉。

密都公主对凶神西的狂热崇拜,很快引起天朝众人不安,可是李震卧病,无人能谏。众人眼见密都公主痴迷巫盼陋俗,都觉得荒唐极了。

密都公主也曾几次命姜木前往探视、医治李震,但毫无效用。终于有一天,李震稍觉清醒,与高畅一同去拜见帝国公主,苦口婆心地劝她不可迷狂于四海四荒的凶神崇拜,将天朝圣贤之言、祖宗教训弃之不顾。

密都公主十分柔顺耐心地听了一会儿,不时颔首,可是直到姜木快来拜见了,李震还没有住口的意思,她忍不住打断:“李将军,数日之前,有人必欲除予而后快,究竟是何人,你可有眉目了?”

李震不防她反诘自己,一时无言以对。密都公主低喟一声,又说:“将军,予离京之日,天子嘱咐再三:务必保全性命,以利两国。予亲近巫盼之人,是为入乡随俗,明哲保身,绝无狂迷凶神、疏远众卿之意,更不敢忘记圣贤教训、祖宗法度。”

话虽有理,可其中意思,竟是隐隐指责李震等人不能抓出凶手、,才令她不得不与巫盼人虚与委蛇。李震心中一震,喉中似有鲜血翻涌,他似乎这时才终于发现,这位殿下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这让他心情更沉重了。

高畅此时突然插口,说:“李将军,前几日割喉山首领找你密谈,究竟说了些什么?”

李震脸色大变,密都公主第一次听说密谈之事,抬头与高畅对视一瞬,又对李震说:“将军,予虽年幼,却不至于被区区言辞吓倒,还请将军直言。”

李震只好说:“姜首领想必对殿下说起过,巫盼国主管政事的人员分在两寮,一个称为卿事寮,一个称为太史寮。主掌的太史寮的官员称为太史,主掌祭祀、占卜等职,地位尊贵无比。这巫盼国太史本就是外国人,一直主张向天子纳贡,迎娶我朝公主。然而近来他不知为何得罪了巫盼国主,被罢黜关押了起来。主掌卿事寮的大卿事名叫阴星历,此人素来仇视我朝,对殿下也轻蔑怨恨,如今大权独揽,谗惑国主,不少首领甘为爪牙,这些恶人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密都公主颔首 :“此言可信?”

屋中众人都不敢回答,一时四周静得出奇。

“李将军,你与元敏几番通信,信件可在?”

“还在。”

“拿来我看看。”

李震沉默片刻,说:“是。”

他命人去取信,而密都公主静静地察言观色,半晌,突然转头,对徐妪说:“予临行之时,王太妃曾赐以一枚人鱼药,你去取来,送给李将军。”

她岔开话题,提起这件宝物,徐妪脸色大变:“此物宫廷至宝,只有一枚。太妃再三嘱托,惟殿下重病有性命之虞,方可服用。”

密都公主神情安然,说:“岂能比李将军身体贵重?取来吧。”

徐妪犹豫不决,密都公主诧异地望她,她才迟疑着离开了。密都公主转头面对李震,郑重地说:“将军之病,迁延数日,越拖越重。予有人鱼药一枚,取自从极之渊,以人面鱼身的冰夷内脏为药引,将军服之,必可无恙。”

李震这才明白,跪着磕头不止,连声说:“臣不敢当!臣不敢当!”

密都公主举手止住他,说:“将军劳心劳力,以至成疾。予等千人性命,都凭将军掌握。将军若有三长两短,予等死无葬身之地。区区一枚人鱼药,何足挂齿?”

李震越发惶恐,再三谢恩。

密都公主又对高畅说:“高卿,李将军服药之后须得静养,近日杂事,卿代为处置,不可耽误将军养病。”

李震虽然心有不安,但也无话可说,他头脑晕眩、身体发冷,耳边突听那割喉山小首领姜木说笑之声,原来他已经来了。

李震见那姜木跪坐在密都公主座下邀宠,越发烦恶不已。他拜辞而出,却突见邹衍跪在门外求见,李震问:“此人怎敢随意来此?”

密都公主说:“将军勿怪,是我准许的。”她神色隐约有几分小孩与大人争辩的怯意,但李震觉得其中又有此前从未见过的安然之态。

姜木被邹衍打岔,十二分不快,傲慢地抬起下巴,问:“你有何事?”

“臣恳请殿下,准臣登高观星。”邹衍说,“臣要借首领的眺塔一用。”

密都公主微讶:“卿要观星?” 她转头向姜木微笑:“这是好事,首领想必不会阻拦?”

姜木撅了噘嘴:“殿下发话,敢不从命。”他忽然看见李震藏在袖子里的龙甲盒子,诧异道:“李将军这捧着的是什么?”

李震说:“我久病不愈,这是殿下赐下的人鱼药。”

邹衍闻言,猛然抬头。

他死死盯住姜木,想看这小首领作何反应。然而姜木愣了一下之后,重又喜笑颜开。邹衍叹了口气,他早已知道李震被桃弓棘矢射中,命不久矣,射他的人一定是姬峤,而姜木必然是知情者,说不定还参与其中。从姜木的反应可以看出,人鱼药或许能缓解一时,但远不足以救命,如今的李震不过一个尚在人间的幽魂,行走着,行走着,每一步都将归于地府。

邹衍的目光追随着李震离去的脚步,他抬头之后,发现密都公主也在观察着他,显然她对李震的怪病,也是疑心已久。

 

这天夜里,邹衍抱着他的狌狌,与王亥、高畅一同上了眺塔。

他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观星,而是想张望那跛足老者,看他夜里去了哪里。

原来,邹衍接连观察了几天跛足老者的行踪,发现他每到子夜,一定会离开居所,独自消失在密林之中。邹衍无法跟踪他,只能爬上房顶再看,只见幽暗的树林繁密起伏,沉如月下深海,等了好一阵,突然看见密林中群鸟惊起,飞上夜空。

这夜鸟不时从林中飞起,看来是有什么事情在林中发生。

邹衍举目四望,身后割喉山状如匕首,全是断崖,完全无法攀爬,要想登高,只有一个木制的眺塔。可是,塔上站了两个割喉山射戍,夜里望风,塔下也有守卫。邹衍想要登塔,只好借观星之名。

夜里,站在塔上可以看见,密林中有几十支火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过了一会儿,熄掉了几支。又过一阵,再熄掉几支。除了时有夜鸟惊起,一切沉浸在黑暗与死寂中。邹衍的狌狌似乎看清了火光的方位,低声叫了一阵,溜向塔下。

众人跟着它向密林深处寻去,很久,树影间露出了火光,不远处还有一处丈余的空地,无草无木,只有裸露的泥土。空地中心并没有人,许多火把挂在树上,光照明亮。

突然,有什么东西飞出来,接着,一条人影掠过。倏忽之间,人影消失了,空地上悠悠地落下两个黑片——那是被斩成两截的细长树叶。

王亥低声问邹衍:“咦?这是在干什么?”

邹衍说:“有趣,有趣。”

高畅发现周围几棵树后,都有数双冷冷的眼睛也正充满敌意地窥视着,他干脆走到空地之中,向四周抱拳,说:“打搅诸位雅兴,抱歉,抱歉。”

王亥也走了出来,一抬头,只见跛足老者坐在树枝上,一片树叶捻在他手指间。王亥故作轻松地说:“敢问各位在玩什么啊?”

跛足老者手指轻弹,那树叶飞旋着飞向王亥,速度之快,眨眼便已,王亥未及反应,有人影从树后掠出,寒光一闪,那片树叶“嗤”一声被剖成两半,这人已经又闪回树后。王亥呆立当地,已经明白过来:这些人演习的是激刺之术,电光火石间剖开一片树叶,不仅演习了一击割喉,而且奔袭如电,逃逸如飞。火把熄灭越多,树叶弹出越快,激刺难度越大。而方才那剖叶的射戍,正是此前跟踪行刺自己的人。

邹衍感叹说:“田先生绝技之神异,竟不亚于西海巫术。”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树后一个巫盼射戍用毫无瑕疵的帝国语言说:“志士不忘在沟壑”。须臾,行刺者也在树后答:“勇士不忘丧其元”。

跛足老者从树上跃下,冷冷注视几个闯入者,仿佛他们并不是什么天朝来的贵客嘉宾,而是前来偷窥的仇雠。

高畅问:“数日前,姬首领说割喉山自有产出,不必务农,指的可是这些行刺者?能有这等武艺,的确是无价之宝,能把他们都卖出好价钱,割喉山自然吃穿不愁了。”

夜里演习激刺的巫盼射戍们纷纷从树后缓缓走出来,他们总共七个人,大多身材矮小、肌肉结实、脚趾肥大,脸给人一种面具感,可是目光如电。

跛足老者冷冰冰地说:“武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节。”

高畅“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一个帝国逸民,一边靠为巫盼首领训练杀手邀功,一边大谈气节,听起来有些滑稽。

跛足老者又说:“戏也看够了,你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话音刚落, 他脸色剧变。接着,众人都四处张望,像感应到可怕的灾难降临,心寒胆战,头皮发麻。半晌,众人都觉察到,那不是什么山崩地裂的灾难,而是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烧了起来。

跛足老者骤然看见某个巫盼射戍的脸,惊得一个后退,跌坐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完全失态了。邹衍的狌狌狂嘶一声扑到树上,拼命地向树顶爬去。嘶嘶火声中,跛足老者惊魂不定地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又惊惧疑惑地向王亥看了一眼。

这让邹衍很奇怪:难道他以为这是王亥干的?

不知如何出现的烈火,在一个持着匕首的射戍身上灼烧。那火焰起初是幽幽的蓝紫色,像清透的水,燃着燃着,映出了五脏六腑;后来变成了深金,皮肤如脆纸皱起又粉碎;最后是一团妖异凄厉的殷红,发出轰轰响声,烧得犹如凶神在发出狂喜的笑声,几乎是艳丽深邃、美轮美奂的,像是吞噬了一个灵魂,正释放着它的怨怒之灵。

幽幽的蓝紫色也在他胸口绽放,邹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西王母的天宫只有红、蓝、黑三种颜色,变幻莫测。眼前这景象,恰似凶神天宫的幻境一瞥。

接着,又有两点幽蓝清透的火焰在射戍们身上燃起,其中之一便是行刺王亥的人。他低声惨叫,跛足老者将手指间的匕首掷向他。

一股颈血喷溅,尸体倒在地上,还在继续灼烧。

剩下的四个割喉山射戍恐惧地张着嘴,却并不显得惊讶。他们脸上有种目睹奇迹的崇敬与畏怯,只是,王亥发觉,有人的脸上甚至有隐隐的憧憬与狂喜之色。王亥心想:这是西王母的神迹吗?

到最后一具尸体燃尽,地上只有一片黑色。

跛足老者终于松弛下去,似乎他也明白,这诡谲恐怖的杀戮,暂时到此为止。王亥听见他在喘息,跛足老者神色中并无敬畏,只有怨怒,不禁又想:此人的确与普通巫盼人截然不同,他不信仰凶神。

“这是什么?”高畅声音发抖,“这……是谁干的?”他显然被这恐怖的无名火焰吓倒了,跛足老者吃吃地笑起来:“谁干的?当然是凶神西王母……”

邹衍皱眉,问:“这火来得奇怪,是怎么烧起来的?”

跛足老者仰天狂笑,这笑声凄惨恶毒。“这是罚罪之火,凶神天降烈火惩罚罪人,当然是突如其来,人鬼莫测。”

王亥突然插嘴问:“这几个人何罪?”

跛足老者冷冷地瞋视他,说:“与你何干?你这废物!”

王亥发觉,跛足老者对自己极为怨恨和蔑视。

邹衍大声问:“阁下究竟是谁?在帝国做下了什么滔天罪恶,宁可被凶神烧成灰烬,也要逃到巫盼躲避?”跛足老者冷漠之极,如若未闻,径直向密林深处走去,犹如兽类返回巢穴。邹衍在他身后又大喊:“贵国国主有五件巫器,杀人无形,这可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回答他,风里仿佛依然有灼烧之声。

邹衍知道,巫盼国有帝国人们想象不到的恐怖邪魔,还隐藏在深深的幕后,只听高畅说“想不到巫盼如此可怕,若真有心杀掉我们,只恐性命难留。”

邹衍说:“果真如此,不正是都侯大显身手之时?”

高畅想了想,自己与这术士到底有什么过节,不知为何总有嘲讽之意。

 

第二天,风暴降临巫盼岛屿,疯狂地摇着树木与房屋,撞在裸露的山崖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嘶狂叫。

王亥心情出奇的低落。

或许昨夜那行刺者突然而恐怖的死法令人恶心而难忘,或许感觉到自己与这些割喉山射戍的微妙关联——他是一个巫盼人——王亥厌恶这种想法。

挑战神木之王几乎等于死亡,这一突然的体悟,如同一座坟压在他胸口。

密都公主派徐妪给他送来龙胆刀时,他正发呆地盯着摇晃的屋顶,再低头凝视那漆黑如夜的刀身,想到又由之联想到密都公主:以她一贯的悲观,想必时常如此阴郁厌世。

王亥摸摸下巴,发现伤口已经逐渐愈合。徐妪说:“殿下望你与那赵庆良切磋切磋,不可坐以待毙。”王亥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低头看看生满茧的手指,知道自己曾是常握刀剑的,可是,这持刀杀人的技能,就如同他的其余记忆,被遗弃在了哪里,他一无所知。

赵庆良武艺过人,然而他是李震亲信,并不愿听从高畅差遣。

高畅告诫他:“我等说到底都是朝廷官员,不是私家部曲,该怎么办,你可好好想想。”高都侯久在宫廷,看起来与李震不同,他并无那种名将风度,神情倒是有种世家子弟式的阴戾。赵庆良心知密都公主在意王亥生死,他也不是傻子,很快低头应诺。

王亥并不领情,烦躁地抱着胳膊,说:“我用不着他教!”

高畅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就是死上千百遍,也没有旁人在意。如今有人在意你是死是活,你就完全不予理会吗?”

王亥知道他指的是密都公主,顿时无言。他面对赵庆良,擎起龙胆刀。

高畅见他握刀姿势都不对,不禁皱眉,纠正了一番。不一会儿,他又发现王亥站立姿势满是破绽,更为惊异,只得又加以指点。

王亥很不情愿地照做,赵庆良心中讥笑不已,喝道:“看刀!”

王亥挥刀阻挡,无奈动作太慢,对方刀刃已至耳畔,岂知双刃一交,只听“噌”一声,漆黑,竟削豆腐一般将赵庆良的刀削成了两段。

几个人呆若木鸡。

赵庆良的佩刀是在北面征战时所获战利品,是幽都精铁所炼,据说曾遗落在烛龙洞中,被烛龙口中所衔的火精灼烧锻炼,发出幽幽的蓝紫色。寻常刀剑与它互砍无不摧折,竟想不到会有被斩断的一天。

赵庆良回过神,又怒又恨地冷笑:“既然有如此宝刀,还练什么武艺呢?”

王亥也震惊不已。方才两刃交击时,他隐隐听见龙吟之声,直到现在仍在耳边震颤,绵绵不绝,那奇特起伏的鸣响,犹如什么活物在对他说话。他想问旁人是否听见,但一看高畅盯着断刃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听见的只有他自己。

赵庆良又换了一柄刀,再次被王亥劈断。王亥发现,自己只要尽量远离对方刀刃,龙胆刀的威力便能在交击时尽显。

高畅观看一会儿,觉得王亥虽然步法、用刀很生疏,但身手倒是非常敏捷,动作有种异样的机灵与柔韧,显然天赋过人,不由点头说:“既然如此,也不必担心了”

王亥倒是觉得,如果一柄龙胆刀就能解决问题,割喉山的小屁孩子也不会那么轻松容易地同意他挑战神木之王。

夜里,他将龙胆刀枕在肩下,就如同刚在海边醒来时一般。

他觉得这柄漆黑的刀在对梦里的他说话,那是一个悠远而可怕的故事……第二天早晨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李震服下人鱼药,数日之后,精神大振。

他眼见窗外风雨飘摇,心中竟有万丈豪气。

李震回忆起自己在鸡号、幽都征战十年,铁甲寒霜,血凝冻海,是何等壮烈?区区一个西南海岛,能算得了什么阻碍?他大笑三声,弹着手里的麒麟剑,想:王亥本就是巫盼人,死了也就罢了。谁若是再敢谋害密都公主,他定要当众杀个巫盼首领来立威。若是高畅贪恋自己权势,想要越俎代庖,自己也定要令他悔之莫及。

他自觉病好,便前去密都公主居所问安。密都公主听说他已无症状,欢喜不已。

姜木借机再三催促,说凶神祭礼已经准备,举行之后便可上路。

李震冷笑,诘问他若公主遇袭,谁可抵罪?

姜木见他精神抖擞、霸气十足,一时竟有些慌乱。不过,密都公主主动替他解了围,说:“姜首领就在予左近,将军毋须忧虑。”

李震见她言笑晏晏,一时竟有恍惚之感,仿佛那个胆怯柔弱的壳破碎之后,里面孵化出一个生长迅速的怪物。

李震辞出之后,叫来众多部属,要他们准备后天上路,高畅很乖觉地躲了起来。

 

四海四荒和五藏山一样,祭典之前,先要兰汤沐浴,白茅遮蔽。

未时,密都公主沐浴之后,登上了白茅铺成的肩舆,依然由数人抬着,向割喉山群峰走去。这天她不仅披上了九尾狐裘,还佩戴了不少明珠美玉。

祭典上堆砌明珠美玉,也是有缘由的。五藏山人称:“珠者,阴之阳也,故胜火;玉者,阴之阴也,故胜水。其化如神,故天子藏珠玉。”佩戴这些饰物可以驱邪,也显示祭典隆重。

第一座山峰极为峭拔,前几天被暴风雨吹落一些木石,此时看起来越发形似匕首了。

姜木请密都公主下轿,众人簇拥着她走到山道上一棵树下。

二十余位巫盼国女奴已经等在当地,都着帝国服色,齐齐下拜之后,一起清唱起舞,词曰:“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唱完之后她们又纷纷伏拜在地,不敢仰视。

众人都以为密都公主听见故国之声,一定情绪激动、热泪盈眶,谁知她面容十分冷漠,几乎像是生气了。小首领姜木说:“国主特意嘱咐,殿下万里来此,想必思乡情切,希望歌舞能稍解愁怀。”

密都公主这才轻声说:“国主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予铭感五内。”

她重新上轿,又走到第二座峰前,姜木再次搀扶她下轿,说:“殿下莫怕。”

前方列着“凶神道”,山路上寒光闪烁。

割喉山众射戍举着斧钺、刀剑、枪棒、戈矛等兵器站立道旁,以示凶杀之威烈。

密都公主听姜木说过,西王母栖居之地乃是昆仑山,而昆仑山绝非天朝人所想象的神仙之境,满是鲜花艳女,相反,倒是非常秘密而可怕的。

昆仑山由人面虎爪、九条尾巴的天神陆吾镇守,形象狰狞凶恶。山上还有一种野兽名为土蝼,它们守在山道上,头有四角,最喜欢吃人。山上有鸟,名为钦原鸟,尾有毒针,不光能刺死动物和人,连树木也能被它的剧毒蛰死。昆仑山上的草木也并非什么琼英瑶草,而多是猩红有奇毒的,触摸或者食用,会令人产生幻觉,狂奔到水里溺死,或者狂笑不止,疯癫而亡。主神西王母长居于幽秘的洞穴之中,沉浸在无尽的寂静与黑暗里。

“凶神道”是对昆仑险恶的一种模仿。不过,王亥、邹衍在经过这森森然的武器林时,却并无多少敬畏之心,邹衍甚至觉得,相比巫术,这些兵器就像玩具一样幼稚。王亥发现,李震嘴角隐有嘲讽之意。原来,李震觉得,巫盼兵器铸造水平远远不如帝国,这些武器铸造得颇为粗糙。

 

第三座山峰之后,矗立着那棵割喉神木。

邹衍第一眼看见这神木,忍不住低呼一声:这神木的模样,竟然与青铜树灯十分相似。

它高耸入云,枝桠稀疏,树叶的色泽很奇怪,阴沉沉的绿中,透着隐隐的暗金色。不管它是不是真的由青鸟带来的建木种子长成,看起来确实精奇古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神树上没有鸟雀,没有蚁虫,微风吹过,枝干和叶片都纹丝不动。

密都公主静静地抬头仰望,似乎也被迷住了。

近处树枝上挂着两个黑黢黢的东西。

众人初时以为是鸟巢,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两颗骷髅头。再抬头一看,不禁都头皮发麻,原来树上还挂了几十颗半风干的人头,眼窝干瘪,皮肤霉烂,露出了牙齿和头骨。

蹲在树后的人走了出来。

谁都知道,他就是割喉山的神木之王。

神木之王戴着青铜面具,面具被绘成彩色。

面具上有涂成金色的巨大眼睛,高隆的鼻子和巨大的嘴被涂成青黑,脑后挂着涂成蓝色的、鬃毛编成的发辫。这是一张极其精致美丽的面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它将这神木之王的五官全部遮住,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即便如此,王亥发现,神木之王的头部却灵敏地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仿佛他不仅能听清每个人的脚步声,还知道哪一个是王亥发出的。

他手里还持着一根包金箔的木杖,如同真的部落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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