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十四)

我也想养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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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都支却没有去看眼皮底下这颗热乎乎的脑袋,他聆听着帐外的声音。

片刻,可汗的狼牙附离们进帐来了,他们拧着十几颗滴着血的突厥人首级,献于可汗脚下。为首的勇士名叫科罗,是达漫之下的狼牙附离第二首领,他一只手犹如铁箍般押着思摩的亲信也里,将对方按在地上,又一脚踏上他背上,说:“其余的人全投降了!”

可汗这才笑了,对说:“大家不要慌乱,这是处置叛徒。“

帐内一片轰然,汗廷的威严也止不住大家惊疑愤怒的吼叫。思摩方才摆出一副赤胆忠心、无所畏惧的样子,原来背地里早就私通唐人了!看来是在碎叶城久了,学透了唐人的奸猾。

被押进来的亲信也里瑟瑟发抖,可汗一挥手,议论和咒骂声才低下去。

可汗龙睛虎目注视也里,问:“你受思摩指使,悄悄跑去联络安西都护杜怀宝,想要把碎叶城献给唐人,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他指着可敦舅舅说:“苏禄派出了很多‘耳朵’,到龟兹附近的小城周围,装作是小商贩,到处售卖吃食杂用,你刚到龟兹边境,就被他们盯上了。你同杜怀宝说的每一句话,我也都亲耳听了一遍!”

也里一边一边叫喊:“没有献城的事!没有!那是思摩干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汗面色铁青,目光骇人。他下令将也里推出去处死。

也里哭着哀求饶命,称愿将家产和女儿献给可汗抵罪,还拽住思摩的表弟车薄,恳求他为自己求情,可是没人理睬他。他被科罗拖走砍下了脑袋,魂灵飘去了黑暗之域。

 

思摩等人尸体全部被放在木柴上,堆起来烧掉。这是可汗格外开恩,按照突厥惯例,叛徒的尸体只能扔在荒野中,让野犬豺狼分食。

车薄绕着火堆行走,见兄长的尸体被大火吞没,一边哀嚎一边用刀割脸,缕缕鲜血顺着耳侧往下淌。可汗温言劝慰他,说他的兄弟之情令人感动。

车薄痛哭说:“汗王杀得对,哥哥一定是被巫术疯迷了心窍,变成了一个失魂鬼,否则怎么可能跟唐人勾结呢?”

等可汗离开了,苏禄拍了拍还在痛哭的车薄肩膀,说:“你很好。要不是你,我们都被思摩骗啦!”苏禄轻声嘱咐,“碎叶城的吐屯之位,还有思摩的部众,汗王就全交给你了!”

离火堆不远的地方,站着左厢的首领斛瑟罗和忠节,他们虽然都没有看向车薄,却正在小心谈论他。

斛瑟罗低声说:“苏禄可以赞赏唐人,别人却万万不能。我们唯一能为汗王做的,就是勇敢地战斗,再荣耀地去死。”这番话很是有气魄,语气却颇有几分讥讽,忠节在其中感觉到了疑忌的火苗,便说:“小心你的舌头,千万不要让汗王知道你的忧惧之心。即便你把忧惧之心告诉亲戚,也有可能被出卖,然后被砍掉脑袋。”

 

可汗回牙帐时,有人奔到路边,浑身尘土,重重跪下。

苏禄说:“裴行俭遣哥利向可汗致书,他也已经来啦。”

于是,哥利被可汗召入帐中,禀告了西州情况。听他讲起裴行俭追查沙漠行刺一事,阿史那都支沉默了半晌。

接着,可汗拆了信,要可敦念给他听。

可敦念到裴行俭邀请康、米二姓酋长携带最好的货物去参加西州大佛会,以便与唐廷交易,也不禁停顿一下,惊异起来。可汗听完,从宝座上站起来,两根手指在椅背上抚摸,这是可汗感到烦恼、犹豫时的动作。

近年大唐的很多事,即使在数千里外的异国,也不是什么秘密。

仪凤四年,高宗皇帝卧病难起,武氏皇后大权在握,太子李贤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废被杀。中原天灾不断,洪水、瘟疫泛滥,牲畜死亡,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太阳现出血红之色,彗星时常划过夜空。高宗皇帝与武氏皇后还在嵩山附近修建奉天宫,劳役不休。

裴行俭没有带多少兵来西域,是因为关中根本已经没有足够兵员了。比兵员匮乏更可怕的是没粮,且不提近年兵乱、灾异,数千里转输运粮何其困难。即便在最好的年景,征发二十万大军,集举国之力,恐怕最多也只能支持西域三个月战事。

大唐在西域府兵不足,伊、西、庭三州能召集一万,安西都护府能召集一万,可是如果这些地方没有了府兵戍守,那就好比把弓箭都带出去猎狼,家里婴儿却放在狼窝边。十多年前,的确出过这样的事。

唐将苏海政带兵南下去打吐蕃,却不防庭州空虚,被当时还是处木昆部部落首领的阿史那都支攻破,庭州刺史来济战死。正因为这场惨败,唐廷下诏调裴行俭任金山副都护,要他在庭州建立一支能战的军队,以防突厥人侵犯。对阿史那都支来说,庭州一战是崛起成为可汗的第一步;而对裴行俭来说,既然深知苏海政的做法会吃大亏,应该不会重蹈覆辙吧。

或许裴行俭此行,自己心里也清楚,跟突厥硬战是没有希望的,只能用别的手段进犯。

像思摩这样的叛徒奸细,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些回忆和念头,已经在“十姓可汗”脑中转了无数遍,他拿过那封信,转头问苏禄:“裴行俭要‘昭武九姓’的豪商酋长齐聚西州,究竟是想干什么?这些胡商个个财大气粗,有钱有兵,奸猾贪婪,万一起了贼心,还真不好对付。”

苏禄失笑了,说:“汗王,胡商们能支持唐官什么?他们又不傻。他们好比鱼虾,若被海潮掀起,海潮退了,鱼虾无法退回,就全部死在岸上。况且,他们虽有无数家丁、武夫,可这些人全是散沙,连打强盗都未必能赢,真打起仗来,谁知道要闹出多大笑话。裴行俭要是指望胡商们参战,那他可真是疯了。”

苏禄说完这些,自然也知道可汗最担心什么,又说:“可汗不必忧虑。除了思摩,没有首领会反叛了。裴行俭想勾结我族中有异心的人,是根本做不到的。倒是他自己,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就差我们再踹上一脚了。”

这话一出,可汗与可敦都暗觉讶异,不禁对望一眼。

可敦忙问:“舅舅为何这么说?”

苏禄反问:“裴行俭当吏部侍郎已经很多年了,至今没有升迁,原因何在?”

“因为武皇后很讨厌他。”

苏禄摇了摇头:“讨厌一个人很容易改变,对政客来说个人好恶并不算什么;涉及到权势、利益之争,才是真正水火不容,哪怕至亲之间也要杀个你死我活。裴行俭出仕不久就任长安令,可真是青云直上。然而,永徽六年的一个夜里,他却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从此被贬至西域,十年都在边陲,几次遇险,差点丧命。幸而他家世不凡,也有亲友为他疏通关系,才能重回中原为官。”

苏禄精通唐廷各种内幕、掌故,他说的事传扬很广,可汗也很早就知道。

永徽六年可谓多事之秋,唐廷腥风血雨,高宗皇帝想要废掉王皇后,改立武氏为皇后。长孙无忌、褚遂南等权臣坚决反对,还邀裴行俭夜会,悄悄议论如何才能使皇帝改变决定。显然,他们低估了高宗皇帝与武氏的雄猜与意志,两位顾命大臣此后满门被屠。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武皇后还牢记在心吗?”

苏禄冷笑,说:“裴行俭此行西域,副使是王方翼。这人正是被废掉的王皇后的堂兄。王皇后被废牵连很广,王家被残杀殆尽,王方翼的朋友赵持满也被杀,弃尸在街边,王方翼痛哭着去收尸,更令武皇后对他仇恨不已。眼下唐人的皇帝病了很久,听说就快死了。唐廷的官儿们假如以为,武皇后只想在深宫里当一个幽居的太后,那他们就错了!这种时候,她难道还想让过去反对过她的人掌握兵权吗?绝不!裴行俭想为自己谋后路,心怀不轨,他在军队里威望越高,对武皇后来说就越危险。武皇后当然想把裴行俭召回去,她只需要一个借口和契机而已。”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踹这一脚呢?”

苏禄提起嘴角,笑了一笑,颇似狐狸品味着猎物之甜美。“裴行俭与长孙无忌、褚遂南等人夜会,本是私密之事,却被一位官员揭发,这才获罪。这位官员是最早支持武氏封后的人,此后也算飞黄腾达了几年,然而,等武皇后位置稳固,他就因故被贬到了西域。更倒霉的是,如今裴行俭都已经东山再起,他却还在西域苦熬。汗王你说,现在他会怎么想?”

“你说的是安西副都护袁公瑜。”

苏禄点头:“袁公瑜出生世族大家,是武皇后旧人,在京中广有人脉。以他和裴行俭的旧怨,对他许以重利,他一定忍不住要报私仇。我们有人在长安,正可以利用他的门生故旧结交北门学士,这些人都是武皇后的心腹,是为她掌权做准备的。只要有其中一位,能在武皇后那里弹劾裴行俭,说他在西州牵延不进,别有用心,武皇后一定会将他召回。”

可汗停止敲击宝座扶手,笑了起来。

“汗王!舅舅!”可敦一手扶着一人肩膀,“这事最快也要四十天才能有结果,如果决意要做,今天就要派人去见袁公瑜。”

 

于是,苏禄立刻叫过哥利,将此事告知,问:“去龟兹见袁公瑜,你能办好吗?”

哥利与袁公瑜非常熟悉,可是这事实在干系太大,十分危险,哥利听得满头冷汗,迟疑说:“这……

阿史那都支怒问:“这点小事,有什么难办?”

苏禄对愁眉苦脸的哥利说:“你知道安悉延吧?”

安悉延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国大酋长,他常年居住在龟兹城外,方圆近百里都是他的庄园。裴行俭当年任安西大都护时,也立刻就去了安悉延的庄园拜访,谁会没听过他大名呢?

哥利使劲点头。

苏禄说:“你以可汗使者的身份去找安悉延,他会见你的,你告诉他你要立刻见袁公瑜,要办非常机密的事,他会帮你办好。”他说着,脱下手上戒指戴到哥利手上,并把宝石的一面反转到掌内。“如果安悉延或者袁公瑜不信,你就把这枚戒指给他们看。”

哥利十分纳闷,暗想:原来安国大酋长已经为可汗效力,不惜与唐廷为敌了?

裴行俭在书信中还请可汗将默啜派往西州,以便双方联络,“十姓可汗”虽然猜不透他为何这么干,却觉得这对自己是好事。默啜是可汗堂叔,对唐廷也很了解,说不定能在西州探知一些消息,想办法传给可汗。于是,苏禄又写了个很简短的手信,命哥利带去给默啜。

哥利磕头之后急匆匆出帐,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抬眼一看,这胡人衣着朴素,身材矮瘦,鹰鼻鹞眼,栗色椎髻,白脸上满是爱说爱笑的皱纹,不说笑时皮肉便垮着,有种寡言厉色的阴鸷。

哥利赶紧又跪在一边,等这人离开。

原来,来人是康国的豪商、大酋长康艳典。

 

康艳典带领的骑队中午到达千泉,经过黑烟阵阵的尸堆。

康艳典父亲是康国王子,母亲是突厥贵族。他对突厥人习性极为熟悉,也用羊脂涂抹头发,用芦苇当吸管喝酒,吃羊酪马酪。

他的夫人米野那是米国大酋长之女,跟在他身后,一脸愁苦之相,仿佛生了病一般掩着胸口,低着头不愿见人。

康、米二姓本就是“昭武九姓”当中势力最强大的,富过国君。近年靠与西突厥的密切关系,占据了碎叶以西全部贸易之路,堪称是坐拥了金山银海,对可汗自然奉若神明。

夫妻二人一进帐,可敦便亲手搀着米野那,要她同去看可敦的儿女们踢毽子、骑马。

苏禄毕竟老了,忙碌一天已经疲累,喝了一会儿酒,脸色才又恢复。

他说:“裴行俭在西州召集‘昭武九姓’各族豪强酋长,怎么可能只为买卖货物?他特意向可汗致书,邀请康、米二姓去西州,是为了试探汗王。如果我们不派人去,就不会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花样,一定要去了,才能看穿他的阴谋诡计。”

“让谁去?”可汗问,“康艳典?”

“不能让康艳典去,他去了肯定会被裴行俭借故扣押,挟为人质。既要能随机应对,又不会被裴行俭抓起来,这很难办。我有个主意,让夫人去。”

“哪个夫人?”

“自然是米野那夫人。她身份尊贵,很适合去做这件事。”

“你觉得她是女人,就不会被裴行俭扣下了?”

“夫人是个极有头脑的女人,即便遇到麻烦,也能出想法子脱困。”

米野那最初嫁给康艳典时,两家势力相当,可是随着米野那父亲去世,康艳典的势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米家。米野那还曾为此和她亲弟弟起过冲突,据说姐弟俩扯着头发大打出手。直到近年,两家才又缓和了关系。

可汗还有犹豫:“胡人多妻。康艳典宠爱二夫人,据说还想要二夫人的儿子继承家业,他们夫妻日渐不和,会不会弄出麻烦?”

这一次苏禄思索了一会儿,最后问:“汗王真的要阙特勤娶米野那女儿吗?”

阙特勤是可汗的小儿子,阿史那都支点头,可是苏禄却在其中看出了迟疑。他知道,米野那女儿的价值,取决于米野那的价值。如果她被丈夫抛弃,完全失势,可汗是不会同意她的女儿嫁给特勤的。

如此一来,如何保证这个极有头脑的女人毫无保留地把她在西州所见全告诉可汗?

更糟的是,米野那心狠手辣,万一她起了歹心,暗中使点绊子,那可怎么办?

“康艳典的堂弟也来了,正好让他和米野那一起去西州。”

“我知道这个年轻人,总觉得他不够机灵?”

康艳典这个弟弟喜欢音乐,正在帐外吹奏一支笛子。他双眼迷蒙,脸上经常露出一种呆滞、心不在焉的神气,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感兴趣。

“用不着太机灵的人,只要提醒米野那别太过分,并跟‘雪山下王’通上消息就行。”

听到那几个字,可汗神色一凛,轻声说:“‘雪山下王’久久没有任何回信,他曾经向我保证,一定会让裴行俭命丧沙漠,如今却根本没做到。我还能信任他吗?”

说起这个,就连苏禄也不禁叹气:“他还会再出手的,汗王眼下也只有信任他啦。”

 

龟兹这天起了大风,安西大都护府的旗帜狂卷了一阵,被吹落了。

安西都护杜怀宝早已得到传报,说宣诏使来了,他特地出城迎接,险些被旗帜砸中。

高宗皇帝写给杜怀宝的密旨,与裴行俭读给崔怀旦听过的,并无多大区别。领完旨,杜怀宝恭恭敬敬将将宣诏使送了出去,然后请吕休璟来见。

吕休璟把裴行俭的话转述了一遍,杜怀宝沉吟片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走了几圈,叫过一个亲信,起草了一封给裴行俭的书信。接着,杜怀宝叫过亲信赵元玖,要他领着二十人的队伍,以参加大佛会为名,去西州见裴行俭。临行之时,他也对赵元玖详细交待了一番。

杜怀宝在听说朝廷要送波斯王子回国时,也已经隐隐猜到裴行俭用意,皇帝的密旨不过印证了他的猜测。要调集安西四镇的府兵并不难,难的是眼下吐蕃也在南边集结军队,恐怕准备要趁虚而入呢。为此,杜怀宝与副都护袁公瑜商议过好几天。

袁公瑜当时怎么说的?

杜怀宝想到这儿,便问左右:“袁都护呢?”

有人告诉他,袁公瑜出了城,似乎是去乡下了。杜怀宝皱起眉毛,叹了口气,嘀咕说:“这乱糟糟的时候出城,万一遇上匪人可怎么办?”

 

几天后,吕休璟回西州时,半路正遇上一支游猎的队伍。

原来,伊州和庭州的几千府兵已经全部齐聚西州城,裴行俭再次选了两千精兵,出西州城打猎。伊吾城在隋朝时曾依附中原为一郡县,到了隋末天下大乱时,又臣服于突厥。贞观四年李靖灭西突厥,擒颉利可汗,太宗皇帝遂以伊吾城为伊州。而庭州过去的名字是可汗浮图城,也为突厥占据,如今是北面军事重镇。

裴行俭见了赵元玖和吕休璟,十分高兴,要他们加入狩猎队伍。吕休璟也看出,裴行俭是刻意要借狩猎之机,选出伊、西、庭三州最有实力的将领,这毫无疑问是战争准备。

    吕休璟以为这种场合,党九必然要大显一番身手,谁知却听说,党九右手受伤未愈,裴行俭不准他动兵器,反倒要他去学认字,见他左手十分灵巧,还要他练习左手写字。

这天休息时,吕休璟被安排了新差事,教党九用毛笔。

党九没写两个字,弄得一手全是黑黢黢的,他腻烦了,就开始在纸上乱涂。

吕休璟看了说:“他这哪里叫写字呢?分明是拿棍子往纸上乱戳。”

裴行俭说:“他写不好,就是你不会教。”

吕休璟明白了,他越讨厌党九,裴行俭就越是要他去教,这就是故意叫他不痛快。

党九年少无知,有时也引人发笑。有一天,裴行俭说到长安与塞外的不同,党九立刻说:“我知道,长安的雪是紫色和蓝色的,泥土是粉色和黄色的。”

裴行俭愕然,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妹妹说的。”

原来是他的小未婚妻。这把裴行俭逗乐了,他大笑起来。

吕休璟也笑得前仰后合,党九见旁人都在笑他,却不明白怎么回事,咬起毛笔尖,咬得整张嘴都变成黑黢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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