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十二)

随便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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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西州都督崔怀旦在兵曹看西州各折冲府检点名藉。

接连几天西州兵曹从上到下都在忙这件事,进进出出,乱成一团。吕休璟借口帮忙抄写文书,把几个折冲府的情况都弄清楚了。直到傍晚,事情才算结束,崔怀旦邀请众官吏用了酒饭。饭后,兵曹众人正要各自回家,张玄澜突然来了,说:“裴吏部请申元虎校尉点十个兵去法曹,有一点小差事要办。”

被叫到名字的人是申元虎,一个毫不起眼的兵曹武职,他一脸错愕,问:“这……这没弄错吗?”张玄澜笑着说:“卑职只是个传话的,一切都听崔都督定夺。”

申元虎还愣着,似乎摸不着头脑。崔怀旦叫他立刻带人去见裴行俭,自己也领着亲信去法曹看裴行俭审案。

一行人来到法曹,正是二更鼓响之时。

法曹灯火通明,卢彬礼等四人被押在堂下。

除了站在四周的关中兵,只有穆春圭一人侍立在侧。

穆春圭此前曾很疑惑地问过裴行俭:“吏部既然说,如果要查西州都督府里的人,就必须小心谨慎,那为什么突然又把法曹的人下狱了?”

裴行俭告诉他:“法曹虽栽赃党九,却未见得是突厥人内奸。我要找的奸人,根本不是法曹那几个人。”

穆春圭忙问:“吏部的意思是,栽赃党九的人,并非突厥人在西州都督府的内奸?”

“对,先把法曹那几个人下狱,真正的内奸就会松一口气。”

这回答叫穆春圭隐约明白了,此刻堂内其他人却仍是满腹疑问。

 

裴行俭正襟危坐,烛火照着他的脸,目如深海,明暗不定。

法曹为何要栽赃陷害党九?为何派文吏到军营里抓人?是因为法曹中有人知道党九参与沙漠行刺的事,见裴行俭突然对他极为关注,担心暴露,才想要灭口吗?——裴行俭想知道的,一直是这一点。等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法曹乃至整个西州都督府内,有权位的官吏,应该都不知道党九参与沙漠刺杀的事,因而也就都不是内奸。否则只要提前去兵曹说两句情,打声招呼,党九就根本不用受到征召去打猎,也就不会遇见裴行俭,没有了暴露之虞。

张团儿也说,法曹上下的官吏都是贪酒懒惰的糊涂虫,哪里像是能当内奸的样子呢?

真正的内奸,包括跟踪穆春圭的人,应该是某个藏得很好的小角色。

那么,法曹官吏究竟为何陷害党九呢?

审讯绿衣胡女的整个过程,只有书办一人一直在侧。裴行俭单独拿下他,原本是想逼问审讯前后状况。可是很快就用不着了,那本关于党九的卷宗已经解答了他的大部分疑问。此刻,裴行俭问:“要胡女指认党九翻墙而入,是谁想出来的?”

能猜到凶手事先藏在女肆中,一定是个聪明人的主意。

卢彬礼在狱中苦思已久,早就决定了要将一切都推到死人头上,立刻说:“卑职不敢有分毫欺瞒,声称党九杀阿伦遮的,一直都是那个法曹文吏丁某人。他说胡女看见了党九从女肆翻墙而入,却不肯出面指认,还自告奋勇要去吏部军营中把党九抓回来细审,谁知道一去就被强盗杀了呢!”

他这么说了,其余三人也众口一词,拼命磕头谢罪,说是误信了蠹吏。

裴行俭微微冷笑。

崔怀旦忙了一整天,被烛火的暖意一熏,实在撑不住眼皮打架,悄悄用袖子掩着嘴打了呵欠,说:“本官近日忙于军戎,这件事实在疏于查证,吏部以为该如何处置?”

裴行俭知道他不想多生事端,说:“阿伦遮是突厥奸细,我以为他是被同伙的内奸杀掉的。”这话一出,厅内一片低呼,就连崔怀旦也猛然精神了。

众人都以为裴行俭要大肆查问一番,他却话音一转,说:“此案十分诡谲,期限之内确实难以缉拿凶犯归案,也算情有可原。法曹诸官吏误信谣言,不加查验,以假作真,应当罚俸半年以示惩戒。真凶至今在逃,就由我继续追查,尽快令其伏法,不知崔都督意下如何?”

这正中崔怀旦下怀,他连连颔首。

裴行俭一转头,声音冷厉,向卢彬礼等人说:“我虽体谅你们办案不易,却终究于法有亏。这件事,以后不准任何人再提起了!”

众官吏连声答应。

吕休璟不禁想:吏部说这话,到底是为了袒护法曹官吏,还是为了袒护党九?他特意选这么晚的时候,是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吗?事情真的解决了吗?

裴行俭离开法曹时,满面忧悒之色,仿佛困在莫贺延碛之中、卧佛泉边的那个傍晚。

吕休璟四周一望,又想:申元虎现在在哪儿?

 

地牢里暗无天日,听不见更鼓,但是几天来,党九已能根据看守换班的动静分辨时间。二更一到,荆镝会离开,换来另一个关中兵,今天也不例外。牢门外,一支火把恹恹地燃着,两个关中兵困倦地打着瞌睡。

党九从牢里地上站起来,暗中活动了一下手脚。今晚他特意没有吃任何东西,就是为了行动便捷。轻微的饥饿像一团小火苗,在他心口燎烧。

那个被阿伦遮称作“长者”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今天,假囚犯隔着墙告诉党九:“二更一到,会有人来给你武器,连同那两个看守,也会一并替你解决掉。”

党九当时有些诧异,觉得那几个关中兵都不好对付,要怎么才能解决掉?“长者”如果能在西州都督府里安插那么多奸细,怎么不早点去把狗官们都杀了呢?

这时,他听见脚步声,便又抱着膝盖蹲坐,从手臂上方偷望。

来人是兵曹的一个军士,此前从未见过。这人要看守牢房的关中兵为他打开隔壁牢门,以便查看那假囚犯。进去之后,他却突然惊慌地叫起来,说假囚犯晕死了。

两个关中兵都凑上前去查看,原本昏睡在地上的假囚犯突然从地上暴起,掐住一个关中兵脖子,使劲推往墙上,“砰”一声将他撞晕。另一个关中兵见势不妙,转身要跑,被兵曹来人和假囚犯一起打倒,两人将关中兵堵住嘴捆好,桀桀阴笑。如此一来,原本是看守的关中兵反被锁在牢房里,即便拼命吼叫,声音也根本传不出去。

党九心跳得更激切,他已经迫不及待要闯出这个鬼地方了。

兵曹军士递给他一柄短刀、一袋子箭,还有一柄弓,说:“这是申校尉给你的。没错吧?”

这是党九挂在家里墙壁上的弓,是他打猎时用的。他接过来,点了一下头,眼里渐渐地腾起凶光。

兵曹军士用钥匙打开了一条尘封的密道门,并给他指了方向,最后说:“你去杀掉裴行俭,申校尉会接应你逃出都督府。”

党九对这话将信将疑。他觉得自己真的杀了裴行俭,“长者”也不会留下自己,说不定还安排了人要将自己也杀掉。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有武器在手里,他就谁也不怕。

 

党九顺着漆黑地道一路向前走,转了两次弯,走到尽头,是一截木制楼梯。

从楼梯往上走,就到了一个出口。党九将手举过头顶,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被栓死的木门,用刀挑开,接着使劲一推。

一些灰尘坠下,党九早已闭住口鼻,蜷伏在黑暗中。

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他便狸猫般蹿出去,返身重新将门掩上,然后四面张望。

如假囚犯所言,这里是一处荒僻杨树林,四周没有任何守卫。党九一边观察,一边往树林另一侧跑去,月色下,他看见一堵墙。党九跑到墙下,纵身一跃,两手攀住樯顶,再揉身一翻,就跳到了墙的另一面。这里是一道夹墙,早已荒弃。

“今夜乃是天赐良机。兵曹和法曹的守兵,要么忙了一天回去休息了,要么去送崔都督离开。此地荒僻已久,周围没有守卫。裴行俭亥时才去法曹审案,之后他回歇宿之地,必然要经过这里。他身边随从不多,且毫无防备。你只要埋伏在夹墙另一侧,就可以悄无声息将他射死。”兵曹那人如此说。

党九双手攀住墙头,翻了上去。他蜷伏在墙头上,将脸紧紧贴住砖石,仔细观察四周。

远远有火把光亮,除此之外,的确毫无人迹。

现在,只要等着裴行俭出现就行了。

月色下树木的影子随风摇动,发出簌簌声响,静谧又狂乱。

在党九脑中,杀掉裴行俭,是一个乌黑模糊的念头,犹如迷离鬼影,时而隐,时而现。过去他觉得那很简单,只要去做就行了。眼下他好像才恍觉,这是一件很复杂的、需要仔细思索的事。可是,现在也再没有思索的时间和余地,只要杀掉那个狗官,一切就可以结束。

黑夜中,的确有人从庭院经过,越来越近,但是隔着回廊,分不清哪一个是裴行俭。

党九在风声树声中辨别着裴行俭一行人的脚步声,再不动,就更看不清对方了。

党九深吸一口气,从墙上跳下,轻如一片落叶,掉在回廊暗面一侧。

他脚步轻巧,朝着有光亮的方向挪了几步,藏在廊柱之后,偷偷瞥去。只见十几个人逶迤而来,被拥在中间的人峨冠博带,一望即知是个大官。党九盯了片刻,却没有轻举妄动,心想:那真的是裴行俭吗?他可是诡计多端……

他正要再偷望,一行人已经近了,火把和月色猛然照在那人脸上。

那确实是裴行俭。

党九一伸臂,肩上的弓落在掌心。

他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令他突然警觉起来。没等他举弓捻箭,他发现裴行俭已经转过头,正直直望着他,高声喝令:“放下弓箭!”

党九惊觉不妙,一咬牙,不仅不后退逃跑,反而从廊柱后转出来。

刹那,十多支箭已经对准了他,箭尖在火把下闪着锐光。

裴行俭身后穿官吏长袍的人,其实全是身藏武器的关中兵。党九一下就看出,他们袍下都穿了细甲,一个个如临大敌,只等号令便要放箭,显然早有准备。

 

党九很冷静地估摸局势,一点也不像被诱入了陷阱的濒死之人。他与裴行俭之间只隔了十步,几乎与上一次刺杀一模一样。

党九最熟悉杀戮之地,他知道,在这种场合能依仗的就是谋略、勇力、胆量,与之相比,门第、权势、诡计,全都不起作用。这距离令他感到心安。他估算着杀人之后的行动,却猛然发现,裴行俭神气与上次截然不同。沙漠那夜,裴行俭很失措,这一次却不闪不避,显得好整以暇。

这态度激怒了党九,暗骂:狗官好大的胆子!上一次没能杀掉他,是时运不济。他以为这次能逃过吗?

党九目光如火,神色好似恶鬼。裴行俭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其中含义:杀了大官再逃。

党九抽箭搭弓,突然抬起,动作奇快,倏地拉弓,他自恃臂力惊人,满以为不费什么力气,可是弓竟然没拉开。党九惊怒交集,又拉一次,还是拉不动。

他终于发现,手中拿的是一柄大膂力弓,是用来练臂力的,而不是用来射箭的。

奇就奇在,这柄弓外形和他自己的猎弓像极了,必须在光亮之下仔细看,才看出不同。

党九又惊又怒,再次举弓强行去射,突然伤口迸裂,一手鲜血。

他虎口一阵剧痛,再要拔刀扑上,也失却了气势与先机。

明明只有十步之距,却再一次失败了,何其可恨!

恼怒、懊丧、痛恨一齐涌上心头,党九眸光变得猩红狂迷,扔了弓,左手抽刀,拔腿就跑。再要翻墙已经不可能了,如果能活着跑出前方中门外,说不定能有办法逃走。

他以为身后必是箭落如雨一片簌簌声,却没有听见,他一路飞奔,刚抢出中门,突然间几支火把在前方廊屋上亮起来,离他一丈之地,有一队西州兵弯弓搭箭,挡住他去路。

党九无路可逃,索性站住了。他转过头,只见身后裴行俭的人也追了上来。

前方十来个兵曹西州兵中,为首者正是申元虎。

党九心里一动,又想要逃走,申元虎却一箭朝他射去。

党九惊怒之下,几乎避让不及,强行侧闪,那箭擦着他肩膀飞过。

裴行俭高声喝令,要申元虎放下弓,他却不管不顾,接连几箭射向党九,不将他除掉誓不肯罢休。党九连滚带爬地躲避,两次堪堪避过。

申元虎也急躁起来,还要再射,裴行俭一挥手,关中兵们早就得到命令一般,簌簌箭去如雨,瞬间将他射死在地。

等箭雨止息,党九惊魂未定从地上爬起,他拔刀挡在身前,却发现箭不是冲自己来的,十分诧异。再要逃跑,又已经被唐军围在垓心。党九也不禁绝望起来,这绝望犹如突如其来黑翳,一时之间将他击倒。遭受过的种种侮辱和苦痛、困厄与阻塞都扑上心头,要想不被压垮,杀人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到了杀人也无济于事时,他。

裴行俭亲自抽出剑,架在党九脖子上,目光深静对上他蒙昧狂乱的眼睛,像仔细端详费尽力气擒获的猛兽,冷然问:“你是要降,还是要死?”

党九脸色煞白,一动不动。裴行俭见他不敢动弹,喝令:“扔刀!”

党九万般不愿地扔开了刀,接着,立刻被扑上来的唐兵按倒缚住。

 

裴行俭下榻之处灯火通明,从楼梯到走道再到厅内,全是擐甲持戈的关中兵。

党九一脸警戒,穆春圭将一柄猎弓扔在他脚下时,他眼睑跳了一跳。

裴行俭说:“假囚犯去牢里跟你接头,你以为事情周密,其实荆镝他们当天晚上就来禀告我了。我派人去查了那两个押送假囚犯的人,发现他们是兵曹军士,却并未见他们有什么异状。我又遣人去打探,到底是谁下令把假囚犯押进牢里,听说那是个叫申元虎的校尉。穆队正去搜查了那申校尉的值所,兵曹忙乱,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穆队正居然在墙上看见了一件根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你的猎弓。假囚犯去牢里联络你,当然是为了想要再次刺杀我。可是,为什么非要取来那柄猎弓呢?那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我想了很久,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于是,我特意命人挑了一柄大膂力弓,略加改造,重新挂在申元虎的值房内。地牢昏暗无比,你心里急切,不会细看,当然就着了道。我让整个都督府都知道,今天夜里何时何地审讯法曹官吏,也是故意引你们来埋伏袭击。仅凭一柄猎弓就抓申元虎,当然不能服众,他的党羽还藏在都督府中,必须一起抓出来。我陪你们演下去,原因就在于此。”

党九紧抿双唇,看起来傲慢凶戾、冥顽不灵,裴行俭厉声问:“究竟是谁指使你刺杀我的?你们在沙漠里无功而返,这一次更是枉费心机!几次三番,如同跳梁小丑,不觉得可笑吗?”

党九闷声不语,裴行俭冷笑说:“你要内奸取你家墙上的猎弓给你,才肯来刺杀我,是想知道你妹妹到底在谁手里。能从你家里取到猎弓,说明能控制得了你妹妹。没想到,你干着罪不容诛的勾当,却还会护着自己家人。你看看你妹妹现在在谁手里?”

他朝身侧招一下手,穆春圭揪着刘家小姑娘头发,将她推进厅来。他本以为小姑娘会怯弱大哭,可是她被按着脑袋,却撇着嘴一声不吭。

党九扭头望了望她,然后恶狠狠地盯着裴行俭。

党九知道,自己如果再闭口不答,裴行俭也准备要杀人了。幸而,出卖所谓“长者”,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党九不躲不避地直视裴行俭,说:“双林寺门前有个酒馆,那家掌柜来西州就是为了替突厥人打探消息。两次刺杀,都是他安排的。”

裴行俭皱眉,这答案大出他意料,他满以为“长者“是潜藏在双林寺里的人。

裴行俭心觉有异,但也知道此刻党九没有撒谎。于是,他要穆春圭将党九妹妹押下去,又叫过吕休璟,要他和荆镝立刻带兵去拿人,酒馆里无论掌柜伙计,一个不留,全部抓来。

“你杀阿伦遮,也是‘长者’指使的?”裴行俭见党九不置可否,知道他是默认了,便继续说:“他为什么要杀阿伦遮?阿伦遮已经当了很久奸细,如今‘长者’正需要人手,没有特别缘由,不会命令你去杀他。是因为沙漠刺杀失败吗?不对,阿伦遮根本没有参与沙漠刺杀,他在沙漠边缘开旅店,想必是给你们做接应。是因为他无意间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吗?是不是他去向‘长者’复命时,突然说漏了嘴,所以‘长者’要你杀了他?”

裴行俭拿出锦囊和手帕,又问:“这两件东西都有什么含义?波斯王子说,他听见突厥人喊你‘黑鬼魅’,锦囊背面这个鬼怪,指的难道是你?‘雪山下王’又是谁?手帕上黑点是什么意思?阿伦遮是因为这件东西被杀的吗?”

他接连几个猜测都切中要害,党九也不禁面色微变,接着冷笑起来。

“沙漠刺杀的第二天,我去酒馆里假装送猎物,见了掌柜,也就是‘长者’。他告诉我,阿伦遮劝他杀了我,因为刺杀失败全都是我的错。‘长者’说,阿伦遮的话是胡说八道,不过他留着是个祸患,要我去杀了他。这背后当然是有极紧要的缘由。呵呵,第二天我便开始跟踪阿伦遮。他先去了酒馆,接着进了双林寺。他也觉察到我在跟踪他,便专往人多的地方挤,我无法下手,就进他常去的女肆中等候,待他进来,再将他杀掉。”

裴行俭想:这小贼果真聪明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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