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十)

荆镝一整天守在地牢里,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颇恼恨地望着吃完就睡、睡醒又吃的党九,隐约觉得党九是来这儿享清福的,自己才是囚犯。------------这是熊猫和饲养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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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春圭进了西州城后,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他丝毫也不着急,先绕进了都督府,再故意放慢脚步,看后面有没有人跟来。

他跟一个西州兵攀谈了两句,以为对方已经被甩掉了,就打算从另一道门出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感觉到远处墙后有人窥探。

这人居然能跟进都督府?

穆春圭这么想着,也不回头,径直上了楼,然后藏在窗后,悄悄向下窥视。

一个西州兵走来,正要开口,被穆春圭一转身掩住嘴巴,示意噤声。穆春圭知道去抓跟踪者容易失手,就想先看清楚对方样貌。

可是,他窥探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出现。

又等了一会儿,他只好下楼,四周望了望,确定那个跟踪者已经逃跑了。

穆春圭想:这人真是见机得快,好本事!

他出了都督府,在离双林寺不远的一条街坊里找到了当铺,把那枚小竹片递了过去。

掌柜正在看账本,不耐烦地瞅了一眼,朝恹恹的伙计喊了一声。等东西拿来,掌柜一抬头,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个关中兵,阴郁尖刻,似乎还颇有身份,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军爷,只要二十文铜钱。”

他见穆春圭依然冷沉着脸,以为这军爷是生气了,立刻将伙计手里的东西抢过来,看也不看就捧到穆春圭眼前,说:“实在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军爷拿走就好!拿走就好!”

穆春圭把铜钱摆在案上,又问:“这是什么时候送来当掉的?”

掌柜的对这问题很迷茫,好在伙计知道,连忙说:“约莫两个月前。”

最后穆春圭被当铺送瘟神一般送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是个竹筒。

 

裴行俭到牢里去看屠户郑麻子,见他受了酷刑,满脸青紫,手臂都被打折了,连声喊冤枉。裴行俭没有问他杀人的事,却询问他对阿伦遮都知道些什么。

郑麻子顿时哼哼唧唧,说阿伦遮是个狗畜生,贪财又好色。“那天我们在女肆外遇上,我问他哪里弄到钱,莫不是偷了哪个旅客。本是开个玩笑,谁想他一拳就打在小民脸上,这谁能忍得了呢?不过是打了两下,吵了几句,我也不想理他和他那女人啦,当场就走了。谁想会遇上这等冤屈!再打,小人就要没命了!”

裴行俭命人把他提出来,指着一处低矮的房屋说:“你现在爬到这个屋顶上去。”

郑麻子不敢多问,手脚并用,可是连窗户都爬不上去,引得法曹兵们偷乐。

他一脸不明所以又羞愧难当的样子,让裴行俭也忍不住笑了,说:“把他押回去吧,不准再打他了。”

穆春圭带着竹筒回来,已经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时说:“吏部,这人被打成这样,自然爬不上去了。可没受伤的时候,兴许能爬得上去呢。”

“倒不为这个。”裴行俭说,“如果真是他爬到女肆屋顶上杀人的,突然听我喊他爬屋顶,一定会恐慌畏惧吧。”

穆春圭想:郑麻子方才的确没有任何神态不自然之处。而且,能爬到屋顶上,和能悄无声息爬到屋顶上,难度是完全不同的。郑麻子恐怕没有这个本事。

他拿出那枚竹筒,说:“当铺掌柜是汉人,是个不晓事的,见了竹片没什么反应。那家当铺跟阿伦遮的死之间,多半也没什么关联。伙计说东西是两个月前送到当铺的,那不是我们准备从长安出发的时间吗?”

裴行俭打开竹筒,发现里面是个锦囊。

锦囊里有一张麻质手帕,上面绣着九个小黑点,排布得很怪异,而且大小不一样。

裴行俭和穆春圭再三细看,瞧不明白其中含义,于是又探究起锦囊。

锦囊上绣的是佛教的图案。

一面绣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另一面绣着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

两边都缀有一颗珍珠,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才能当到一点点钱吧。

裴行俭说:“这些小黑点是什么意思,鬼怪和菩萨是随便绣的吗,阿伦遮为什么要把东西放进当铺?他被杀的原因,和这个锦囊有关吗?”

穆春圭点了点头,半晌说:“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阿伦遮就是党九杀的,西州法曹有人知道了,却苦于无法定罪,就指使胡女诬陷,还栽赃了钩索,好把案子做死。另一个可能是郑麻子杀了党九,法曹有人吃了他的贿赂或者与他是同伙,便要另外寻个替罪羊。”

他见裴行俭凝神听着,并不开口,就又说:“卑职方才说得不对,还有第三种可能。凶手是其他人,可能就是西州法曹里的人。他杀了阿伦遮,再嫁祸给党九,将他们两个人一起除掉。这个中缘由与蹊跷,还得仔细探究。”

为了解释这猜测的由来,穆春圭又对裴行俭讲了被跟踪的事。

裴行俭说:“如果要查西州都督府里的人,就必须格外小心,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他望了望外面天色,又说:“我记得阿伦遮被杀,正好是暮色降下,快要宵禁之时。这会儿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你再去女肆看看,暮色之中,那胡女到底能不能看清楚党九翻墙。”

穆春圭领命,最后,裴行俭告诉他,准备将他升为队正,并且要开一个医铺由他负责,连其中暗探消息的人员也由他去选择。

穆春圭也不禁面露喜色,称自己一定谨慎周备,不辱使命。

 

这天晚上,穆春圭从女肆回来,去向裴行俭复命。

之后,他在灯下来回翻看起阿伦遮那个锦囊。他一边翻一本厚重的佛教图册,一边找着锦囊上的画像。翻完整本图册,他都没找到,正纳闷呢,就见张团儿从屋外走过去。

穆春圭叫住他,拿出锦囊向他请教,问为何找不到这尊菩萨。

张团儿笑了,耐心解释说:“队副,这根本就不是菩萨。”

“那是什么?”

“是雪山下王。”

“什么叫作雪山下王?”

张团儿见穆春圭一脸惊异迷茫,明白他对佛教一无所知,就很详细给他讲解起来。

原来,西域传说中,有个特别精彩惊险的佛教故事。

几百年前,贵霜王朝的迦腻色迦王崇信佛法,把健陀罗国建成了一个伟大的佛国。可是在他去世之后,王国却被讫利多种姓占据,新王驱逐僧人,毁坏佛像,铲灭佛法。

此时,邻国吐火罗的国王是释迦族子孙,被称为雪山下王。他倾心向佛,礼敬僧人,听说健陀罗国新王无道,便召集国内勇士三千人,假扮为商贩,携带大批宝物,暗藏武器,来到健陀罗国。新王重利,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不久,雪山下王提出,他要亲自向新王献宝,新王欣喜接受了。雪山下王便特意挑选了最勇武多谋的五百武士,跟在他身后进入了王宫。在献宝时,雪山下王突然摘去帽子,持利刃冲向王座,新王毫无防备,惊慌失措,立刻被砍下了脑袋。五百勇士也一起杀来,将卫兵们制住。

待宫中局势平定,雪山下王对健陀罗臣民下令,贱种窃取王位有罪,平民百姓无辜。接着,他驱逐了辅弼大臣,重新建筑佛寺,召回僧人,使百姓安居乐业。

眼前这锦囊上,双手合十、头戴宝冠的人,就是故事里潜入敌国、手刃国君的雪山下王。

穆春圭将锦囊翻了一面,问:“这又是什么?”

张团儿告诉他,这个鬼怪是“旷野鬼”,十六大夜叉将之一。据说它能凭借巨大的魔力,吃人肉,喝人血,残害生灵,肆无忌惮地行恶作祟。如来佛怜悯众生,于是运用神通降服恶鬼,令它服从佛法,不再杀生。

这个鬼怪在西突厥很出名,突厥人很怕它,叫它“黑鬼魅”。

穆春圭想:雪山下王和黑鬼魅,都有什么特别含义呢?

 

张团儿告辞之后,穆春圭又对着烛火查看囊中手帕。

这枚手帕不是方形的,而是个长条,横宽约有竖长的两倍。

他照着那张手帕上的小黑点,将它们描到一张同样大小的纸上,再把手帕藏好。

他试图用线把这些小黑点连接起来,可是连了几次,画出来的图形都找不出任何含义。

他又在纸上描了格子,犹如棋盘一般给每个黑点记了横竖的数字,可是这些数字也理不出任何含义。他想了半天黑点大小是何含义,甚至思索起他听说过的所有谍报之法。譬如,唐军将领传递消息,经常会命随军主薄写一首诗,将消息暗藏在诗中,这种诗叫做离合诗。即便这种诗被敌军截获,也无法拆解含义。而吐蕃、波斯、突厥、粟特胡人,也各有不同的消息传递方法。

穆春圭思索了一个时辰都不得要领,最后暂时将它放下了。

 

这天傍晚,裴行俭亲自去探视了张玄澜。

张玄澜肩上中了一箭,胸口被拉了老长一道伤口,流血很多,但万幸只伤了皮肉。

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休息,听说裴行俭来了,连忙挣扎着坐起来。裴行俭询问了他的伤势,然后又问他:“你见过党九,对他一定有印象。你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像是那天杀掉阿伦遮的灰衣人吗?”

张玄澜显然从未有过这种想法,震惊地咳起来了,以为这是什么故意吓唬人的笑话。等他发现裴行俭是很严肃地在问他,完全不是开玩笑,才不得已承认说:“这个,这个卑职委实记不得了。”

裴行俭不禁想:张玄澜已经是个精细人了,但是比起穆春圭,就粗枝大叶不少。

“那你明天去见见郑麻子,看看他的背影像不像那个凶手。”

张玄澜忙说:“卑职腿脚都还能动呢,这会儿立刻就去!”

他挣扎着扶在一个关中兵肩上,跟裴行俭去牢狱中看郑麻子。他朝郑麻子背影看了一会儿,摇头说:“不是他,身形不同。”

裴行俭想:看来阿伦遮真不是这屠夫杀的。

他对郑麻子说:“你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回家。”

郑麻子惊疑不定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裴行俭说:“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遇见阿伦遮时,他行为举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问题令郑麻子脸色变了两、三次,他一边拼命回想,一边揣摩着大官想要的回答,磕磕巴巴地说:“狗胡人那天的确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小人跟他说话,他也魂不守舍的。”

“这是实话吗?”

郑麻子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好像生怕大官翻脸了又把自己痛打一顿,可是猛然间,他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什么,顿时壮起胆子,大声说:“小民想起来啦!那天阿伦遮突然暴怒了,不光是因为小民讥笑他。是小民在他身后拍了一下他肩膀,吓了他一跳,他才发怒打人的。小民觉得,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这话就不像是编出来的了。裴行俭说:“你安稳睡一觉吧,明天本官就放你出去。”

天色暗尽,西州都督府内灯火初上。而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还潜藏着什么妖魅呢?

晚上,裴行俭翻看法曹勾薄,用笔圈出了几个名字。

等他躺在榻上准备合眼休息,却突然看见榻边墙上挂了一幅西域地图。

裴行俭朝这地图望了一会儿,某个不可捉摸的念头蹿了出来,一时却想不明白是什么。

 

荆镝一整天困在地牢里,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颇恼恨地望着吃完就睡、睡醒又吃的党九,隐约觉得党九是来这儿享清福的,自己才是囚犯。

地牢在西州都督府的地下,原本是高昌王宫用来关押最重要的犯人的。这地牢也是王宫地下世界的一部分,由迷宫一样的地道组成,以前很多充作冰窖和酒窖。这些地道大部分在过去二十年中已经废弃了,被堵起来了,或者被锁死了。

有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荆镝站起来,一手按剑。

来的是两个西州兵,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囚犯,说要将人关进牢里。

荆镝听他们说要把囚犯和党九关在一起,摇头拒绝,转而打开隔壁另一间牢房。

党九听见响动,伸脖子朝外面瞪了一眼,就又趴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时,荆镝和看守地牢的两个关中兵出去洗漱透气。

这片刻功夫,党九和囚犯迅速贴着墙,背对背坐下,用极低的声音开始说话。

“你是谁?”

囚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我是谁不要紧,你一定知道是谁派我来的。”

 

穆春圭一大早就又等在门外等待传唤了,裴行俭命人叫他进来,问有何进展。

穆春圭将锦囊和手帕的事说了一遍,裴行俭说:“既然暂时弄不明白,那就先追别的线索。张玄澜说郑麻子背影看根本不像凶手,我把他放了,不过要再派人暗中盯他几天。”

“卑职有个同乡,名叫徐光,也是太清府府兵,手脚很灵便,可以让他去跟。”穆春圭想了想,又说:“阿伦遮行动诡异,说不定就是个奸细。他如果不是郑麻子杀的,那很有可能是党九杀的,被杀那天小心翼翼,躲避的很可能也正是党九。而那党九到底是不是凶手,卑职以为还一条线索可以去追查。”

“你是说那条钩索吗?”

“正是!卑职一直在想,半夜扔进党九家的钩索,究竟是不是凶手使用的那条呢?”

“你觉得呢?”

“卑职以为,假如人真是党九杀的,那条钩索就是假的。”

裴行俭点头:“那你觉得,党九杀人之后,会把自己的钩索藏到哪里?”

“这正是卑职还没想明白的。”

裴行俭笑了,说:“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叫了一声,门外亲卫领着一个人进来。

穆春圭定睛一看,疑惑起来,来人是个猎户,他记得是党九的邻居,姓刘。

裴行俭问:“你就住在党九家隔壁,你跟我们去打猎之前的一两天,他家有没有什么敲击声吵到过你们。”

刘炳似乎很诧异大官会问起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想了想,说:“有,有天傍晚击铁的声音敲了好几下,家里人正要抱怨呢,就没声了。”

穆春圭隐隐明白了什么,裴行俭挥手让刘炳回去,然后说:“党九如果想让钩索消失,该怎么做最好呢?半夜偷偷摸摸出去扔掉?不行,阿伦遮被杀了,那天晚上巡夜的西州兵非常多,万一被逮住就糟了。挖个坑埋在院子里?也容易被发现。如果第二天带出去扔掉,还得担心被什么人捡到。实际上,钩索的绳子是很容易处理的,麻线编的,在家里烧掉就可以了。也就是说,真正难处理的,只有那个铁钩。”

穆春圭这一下如梦初醒:的确!党九家墙壁上挂着山鸡、兔子、野羊腿,用的正是铁钩!混在其中的哪一个,很可能就是钩索上的铁钩改造的!

 

党九家挂在墙壁上的猎物,已经吃得没剩多少了。

穆春圭全部检查了一遍,朝墙上挂的弓箭也多看了几眼,喝问:“还有别的钩子呢?”

刘婆婆躺在床上装死,那瞎了一只眼睛的小姑娘躲在角落里盯着一个煮肉的锅。

穆春圭搜寻良久,最后终于想到什么,一把掀开小姑娘,将锅也踢得翻到在地。

从滚水和熟肉中,一个被砸直了很多的铁钩也掉落在地上。

穆春圭喝问那个小姑娘:“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病弱不起眼的小姑娘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穆春圭心里阴火直蹿,他突然想到,此前自己从未认真搜索过小姑娘的床榻。他进了小姑娘房间,到处乱翻,最后在垫子下面搜出一个灰色小布包,一打开,忍不住捂住鼻子。

穆春圭阴冷冷地喝问:“这又是什么?”小姑娘的灰色眼珠一动不动,仿佛死人。接着她用没有瞎掉的那只眼睛直直望向这很吓人的关中兵,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穆春圭大怒,想将她抓来狠抽几巴掌。

他还想把这丑丫头逮回去刑讯一番,可是想起裴行俭叮嘱过的话,便吞下怒气走了。

裴行俭拿着砸坏的铁钩看了一会儿,又拿起小灰布包里的东西,说:“这瞧着像是一根人手指。”穆春圭目送旁人出去了,才说:“是女人的手指,要么就是男人小手指。”

“这肯定不是阿伦遮的手指吧?”

“阿伦遮尸体完整,没有被割掉手指。而且,吏部你看,这手指皮肉已经烂的差不多了,骨头都露出来,恐怕砍下有几个月了。”

裴行俭说:“我当年在刑部时,曾见过这么一桩奇怪案子。有个凶犯接连杀了七个女孩,每次都会砍下一支手指或者脚趾,偷偷藏在家里,时时赏玩。这手指是不是党九从某个被他杀死的人身上砍的呢?他杀了不少人,为什么只割了这一支呢?被杀的人有什么特殊身份,令他恨之入骨吗?”

穆春圭还来不及回答,亲卫进来通报:卢彬礼在外求见。

裴行俭说:“我马上要去法曹,请卢参军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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