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五)

写文最不爽的就是明知写错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改,我昨晚就这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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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裴行俭就听说了杀人的事,不由想:怎么唐军刚一进城,就有凶杀?

他问:“被杀的是什么人?”

吕休璟说:“是个开旅店的胡人,来城里女肆中找他相好的。”

他还告诉裴行俭,西州是军镇重地,崔怀旦对这种罪案颇为看重,下令要西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卢彬礼亲自主持查探,限十日之内一定要捉住凶手。

中午,荆镝和张玄澜也来向裴行俭禀报详情。原来,那阿伦遮尸体一整晚都留在女肆院内,仵作验过之后,说他昨夜是被人从右后侧干脆利落地割了喉,全身只有一个伤口,看起来手法极其娴熟。“就跟割鸡脖子似的。”

至于杀人的地方,从溅血的痕迹看,就是在尸体倒下的位置。死者身上藏有一些银币,未被翻动过。凶手应该是在死者喉间一抹,便迅速逃走了。

裴行俭说:“这凶手听起来倒像个行家里手。不过,他是怎么进入女肆中的呢?”

女肆四周有很高的砖墙,靠近西面廊屋的一棵树上有蹬踏痕迹,除此之外,还有铁器留下的拉痕,找了营造军械的人来问,才知道是一种钩索。有些军人、猎户们在攀树爬墙时会用到它,匠人建造房屋时也会使用。凶手一定是从墙外用钩索套住树干,再借力爬进去的。张玄澜又说:“奇就奇在,那树枝干细弱,恐怕身体太重或者用力稍猛,就要将树压断呢。”

裴行俭又问:“卢参军怎么看?”张玄澜回答:“女肆中没人看见过形迹可疑者。卢参军说凶犯多半是一路跟踪阿伦遮、潜进女肆的,要把那阿伦遮去过的地方全查问一遍。”

裴行俭疑惑地说:“凶手如果一路跟踪而来,在女肆外面杀人明明更方便,为什么要进去之后才动手?”张玄澜说:“或许是院子外面有人,不便下手?卢参军也派人去查问昨晚在女肆附近的人了,说不定有人看见过凶犯。”

裴行俭想:这不对。女肆之内人只会更多。

不过,没等他提出这疑问,张玄澜已经又说起昨夜他追踪凶犯的事。

“你怎么肯定那个灰衣人就是凶犯?”

张玄澜讲了对方逃进高墙内的情形。今天早上,他又亲自带了西州兵去那座大宅子。发现那是一个胡商的家宅,张玄澜问起昨夜凶犯逃进来的事,无论主人、姬妾、子女、仆僮,全都惊慌失措,坚称不知,生怕跟凶杀扯上一点干联。张玄澜又去了宅后庭院,果然也在一棵树上找到了同样的踩踏和钩索痕迹。凶手一定是故技重施,用钩索翻墙进去再逃走的。

裴行俭诧异说:“久闻张都尉能徒步追鹿,连你都追不上,这人难道比鹿还跑得快?”

张玄澜笑了,说:“吏部谬赞,卑职十多年前的确有些脚力,现在可不行了。”

正说着,崔怀旦派人来请裴行俭去蹴鞠场,说西州的猎户们都来了。

 

西州都督府没有士曹,一切津梁、舟车、百工众艺、杂物之事,都由仓曹和兵曹掌管。兵曹参军王慎便负责召集猎户,等待裴行俭拣选。

西州有三十多家猎户,聚集在都督府的蹴鞠场上,牵着猎犬,挽着猎鹰,引着良驹,听说要陪长安来的大官打猎,个个喜形于色。

裴行俭选了二十多人参加游猎。猎户中有一个形貌壮伟的汉子,没有中选,一脸失望。裴行俭问兵曹参军:“这位壮士明明已经受伤,为什么还要来应选?”

王慎忙说:“兵曹并未召他,是他自己要来的。”

裴行俭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吏部,小人叫刘炳。”汉子一挺身,朗声说:“一点小伤又打什么紧?小人家贫,却能与虎豹搏斗,正想要施展身手,博些奖赏。”

众人哄笑,裴行俭见他气宇轩昂,口齿清朗,就说其心可嘉,叫人拿了一匹绢帛赏他。

接着,裴行俭又去看了军械和马匹。

西州的军马多是西域名种,从西方各个国家引进。当年裴行俭任西州都督府长史时,就曾说服麹智湛在西州西北的原野上圈大片草场,派专人养马。等到他去庭州任金山副都护,又在庭州以南蓄养战马。此刻他见群马高大矫健,腾跃灵活,有游龙之姿,便夸赞西州战马雄壮。王慎说:“马者,国之武备,天去其备,国将危亡。驯养战马之事崔都督最是关注,卑职等片刻也不敢轻忽。”

裴行俭想起自己的漆黑骏马就在不远处的马厩里养伤,便要去看一看。

西州都督府是原高昌王宫改建的,裴行俭对这里十分熟悉,他没有走回廊,却领着吕休璟从一处夹墙穿过,在一个偏门外停住,伸手推门。

木门纹丝不动,门锁都锈蚀了,裴行俭对吕休璟说:“高昌王宫地下有几个酒窖,还有通往宫外的密道。不知崔怀旦是把它们全封死了,还是另作它用了,改天要问一问他。”

 

走出荒僻夹墙,白杨掩映一片衙署。

裴行俭听见廊屋外有人吵嚷。一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吏正和一个小猎户争吵。那小猎户不知说了什么,小吏大怒,一挥马鞭抽在他脸上。小猎户抬起头时,脸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小吏用力太猛,将鞭柄都打断了,又殴打了对方两拳。

吕休璟准备上前喝止,却突然看现那小猎户眼中凶光怒绽,猛地暴起,按住小吏脑袋便向墙上撞去。他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劲力甚大,只听“吭”一声闷响,将那小吏撞得晕死过去。小猎户一不做二不休,又抓住那撞晕的小吏脑袋向墙上掷去,动作蛮横凶暴,再撞一下,怕是要当场将人打死了。

吕休璟想不到一介小民竟如此凶戾,一言不合就敢对官吏起了杀心。他拔出佩刀,准备去拿人,然而这轻微声响似惊动了那小猎户,他扔下小吏想要逃走。

裴行俭喝令: “去追!”

小猎户跑得飞快,眼看窜到廊屋另一侧了,却迎面撞上了一群西州兵和法曹官吏。

来人正是赶来拜见裴行俭的法曹参军卢彬礼,他喊:“给我拿下!”

西州兵一拥而上,吕休璟走过来时,小猎户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尘土、满脸污血,呼呼地喘着气,身上原本就破旧褴褛的猎装已经撕烂了,露出遍体鳞伤,背上更是有很多鞭痕和杖痕,看来早就受过不少刑罚。吕休璟正对上他的眼睛,一下子便呆住了。这小猎户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有一种极其苦痛的神情,如同野兽活在人类中间,被斩断了爪牙、勒住了咽喉,正被一刀一刀削去皮肉。

裴行俭瞧见这小猎户被押过来,也在暗地里惊异不已。

小猎户半张脸都被打烂了,仍能看出五官很俊美,不过令裴行俭大为吃惊的是他奇特的身形和动作。他和裴行俭约莫一样高,可是手臂和小腿都特别长,肩背宽而结实,肌肉流畅分明,腰细得像猎豹。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动作,遒劲又灵巧,有种书法般的韵律,走路时脚步宛如狸猫般轻软、绵细,似警戒又似随时要一击扑杀。

京里的武师、剑客若见了这样的少年,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将毕生本领全教给他。

裴行俭这几天总是想起沙漠行刺的事,突然想:那突厥刺客是天纵之才,令人艳羡,然而,我朝又何尝没有奇才呢?西域争战不休,正是英雄一竞长短之时。这少年一看便是浑金璞玉,若能善加锤炼,谁说就一定没有那个突厥刺客的本领呢?

卢彬礼气得紫胀了脸,大喝起来:“氓庶之人,竟敢殴打官吏!先杖八十,关进死牢!”

小猎户一边挣扎一边说:“我没有打他!”

吕休璟低声对裴行俭说:“都被我们看见了,竟然还要耍无赖。”

裴行俭摇头,想:依唐律,殴打官吏是大罪,无论情由,殴伤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想要活命,只能抵死不认。这少年的确凶暴残忍,有虎狼之性。然而,边陲之地贫苦野蛮,小民素无教养,稍有触犯便行笞杖,怎能苛责一个孩子懂得礼义?我朝大将军李勣在这个岁数时,不也是个逢人便杀的“无赖贼”吗?如果有真豪杰而不能为我所用,那才是天下最大的憾事。

他对这小猎户起了袒护之心,便觉得被打的不过是个惩虐肆威的小吏罢了,算得了什么“以下犯上”?这少年落在这位卢参军手里,必死无疑,未免有些可惜。何不令他投军杀敌,将功折罪?

裴行俭阻止了西州兵们杖打,见小猎户一脸卑屈绝望的傲慢凶戾,突然忆及了古史上的荆轲、豫让之辈,那些游侠刺客穷途末路之时,是何等激烈悲壮。

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想法有哪里不对,正沉思间,突然听见自己的骏马嘶鸣了一声。

原来,有小吏将他的漆黑骏马牵了过来,刚进中门,骏马居然挣脱缰绳跑了过来。

裴行俭有些诧异,以为它是见了主人欢喜。谁知骏马竟一直跑到小猎户身侧,如同撒欢一般冲着他脖子嗅了嗅,还舔了舔他脸上的血。

裴行俭望着这一幕,猛然惊呆了:马通人性,这马为何像是识得这少年?

他想起了那条绑在马腿上的黑布,一个黑蒙蒙的念头渐渐冒出,接着,在头脑中雷电般炸裂开——没有任何凭据证明,那天晚上最后逃走的刺客,是一个突厥人。那人可以是任何人,可能就在西州城内,甚至有可能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这念头让裴行俭两手微颤、头发直竖,仿佛见了什么恶怖惊人的异象。

半晌,他镇静下来,再次打量眼前少年。

裴行俭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然而,那天夜里刺客蒙着脸,且须臾就消失了,根本无从辨认。而单看身形,的确约略有几分相似。他又猛地望向少年的眼睛,想找到那黑布之下唯一能看清的、血腥蒙昧又狂迷悖乱的目光。可是小猎户眸中怒火一收,便看不出任何悲喜之色,反倒有些呆愣愣的。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注视似乎也让小猎户觉察到了,他不安地抬眼偷望。

两人对视一瞬,都在暗中揣测起来。

裴行俭疑心大盛,杀意渐生,神色却更温和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姓党,叫党九。”他嘴里自称小民,却十足桀骜,似乎根本不屑同裴行俭说话。

裴行俭想:这算什么名字?

“你为何打人?”

可巧这时,那被打得晕死的小吏醒了过来,便一边痛呼一边哭诉经过,称自己只不过责问小猎户为何受到征召却躲避在此,不去蹴鞠场应选,便被他暴打至晕厥。

党九怒问:“小民受了伤,为什么还要陪官老爷打猎?”

“你喜欢这匹马吗?我把它送给你如何?”

“小民只会骑驴。”

众人见这小畜生凶顽傲慢,裴行俭居然还如此和气地同他说话,不禁都惊诧莫名。卢彬礼尤其莫名其妙,甚至显得十分惊慌。

裴行俭觉得少年渐渐警惕了起来,还想继续试探,却不能为人所觉察。他想起,那天夜里自己曾经射中过那个黑衣刺客,便问:“你说受过伤,所以不愿去参加游猎?伤在何处?”

党九撩起裤子,说:“小民在河边被尖石头磕伤了腿。”

他大腿处果然有一道新伤,伤口一片乌紫之色。裴行俭命人去传医博士,医博士诧异地问:“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夏天热,怕感染,浇了烈酒,擦了草药。”

医博士毫不客气地说他胡来,取了药箱为他重新上药。党九起初疼得轻轻抽气,擦上的疮药甚是清凉,他紧皱的眉松开,嘀咕了一声:“谢老伯。”这畜生大概从未对人说过谢字,说完脸已经涨红了。

裴行俭暗地里举起一支箭,指了指箭头,带着疑问向医博士示意。医博士轻轻摇头,表示伤口是什么造成的,已经看不出来了。

裴行俭左思右想,一堆疑问横梗心头:这人到底是不通事理的顽愚孩子,还是亡命之徒?眼下应该如何处置呢?

如果将人下狱拷问,并无意义。亡命之徒眼见必死,是无论如何不会开口的。最好的法子,是把他放在身边观察,寻找端倪。但是,这或许就像枕着一柄极其锋利的无鞘宝剑睡觉,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脑袋切下来了。

此时,又有另一个念头涌上:如果党九就是那名刺客,西州城内多半还有突厥的细作与他的同伙。不妨以“打草惊蛇”之策,让他的同伙以为已经暴露,这样他们说不定会忍不住动起手来,正好安排围捕,将他们一网打尽。

裴行俭思索已定,便说:“明天游猎,你不必动手,就为我们带路好了。”

“我家婆婆病了,我不能去。”

他越是拒绝,裴行俭越觉得有蹊跷,说:“既然如此,也让医博士为她看看,现在就去。”

党九十分焦躁烦乱,很勉强地同意了。

吕休璟越看越觉得惊奇,暗想:裴行俭到底为何对这小猎户如此关注呢?

 

    裴行俭骑马出都督府时,张玄澜赶上来禀报,说已经抓住了在女肆杀人的凶犯。

“哦?是什么人?”

“是个屠户,经常出入女肆寻欢作乐。阿伦遮那相好的胡女管他借钱,牵延了几日没还,就被他恐吓谩骂,死乞白赖,一定要三倍偿还。那胡女十分害怕,正巧阿伦遮有了钱,她便要一个小厮叫那屠户来,赶紧把帐清了。这屠户叫郑麻子,一脸凶戾之相,被抓时身上还揣着剥皮尖刀,仵作一看便说像是凶器。一定是这郑麻子在女肆外遇上了阿伦遮,发生口角,气愤不过,便跳进去杀人。”

这倒是说得通,不过裴行俭又问:“屠户既然经常出入娼家,大可以直接走正门而入,为何要翻墙进去杀人?”

张玄澜苦笑说:“这屠户在女肆外被好几个人看见指认了,可是他现在就一口咬定他根本没有进过墙内,不肯承认杀了人。”

“钩索找到了吗?”

张玄澜摇头:“还没有,卢参军正在拷问凶犯,过两天便有定论。

裴行俭听说是普通情杀,兴趣大减。

可是,他转过头时,无意间发现,党九脸上有一种很奇特的神情。

小猎户对这桩凶杀案似乎很有兴趣,瞪大眼睛,屏息倾听。

裴行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有所思。

吕休璟叫了一声“吏部”,裴行俭才回过神,突然对吕休璟说:“虎豹从未食人之前,是不知道自己有何等本事,也不知道人肉滋味的。而等它扑食过之后,就知道自己猛不可当,也知道血肉滋味甜美了。”

吕休璟觉得,裴行俭此时神色也很奇怪,似乎正要下什么令他烦恼甚至痛苦的决断。

 

这小猎户衣衫褴褛,家里房子也是蓬草木石,进去一看,倒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猎户之家。四壁挂了野鸡、兔子,还有一条野羊腿。歪歪斜斜的茅草顶下,弓、弩、投石之类最简单的器具挂得乱七八糟。

他家的刘婆婆并不知道“吏部”是什么东西,见了大官也不行礼。

不一会儿,门后又钻出一个小姑娘,她身材瘦小,黄褐的脸,五官毫不起眼,冲党九喊:“哥哥,你来帮我啊。”

这小姑娘把梳子递给党九,端端正正地在小凳子上坐好。她头发像脸色一样枯黄,党九很认真地编了起来,不一会儿,九条辫子垂在小姑娘身后,她满心欢喜地笑了。刘婆婆责怪说:“就知道缠着你哥哥。”小姑娘说:“我自己编不好。”

吕休璟见了这小姑娘撒娇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们,说:“我还从没见过女孩子不会自己编头发。”刘婆婆颤巍巍地坐下,说:“她眼睛不好。”

裴行俭一直暗中观察党九,没仔细看过这瘦弱不起眼的小姑娘,听了这话才注意到,小姑娘右眼眼珠发灰,看人时会将左脸侧过来,大概是右眼已经瞎了。他再扭头看党九,只见党九皱紧了眉毛,看来刘婆婆说小姑娘“眼睛不好”让他不高兴了。

裴行俭想:这是他亲妹妹吗?长得根本不像。

医博士为刘婆婆号脉,她哀苦地叹气,对党九说:“都是快死的人了,何必管我。官府要差遣你,你还躲得过吗?”

她要党九明天出去打猎,党九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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