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猎安西(四)

写到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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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一大早被哄笑闹嚷声吵醒,向窗户外望去,只见波斯王子和他的随从们正在玩蹴鞠,王方翼竟然也在其中,一群人个个身手矫健,踢得不亦乐乎。

裴行俭不禁笑起来,看来王方翼找了个不错的法子让王子消磨时间。他见王子这么喜欢蹴鞠,突然又有了个主意,派人去告诉王方翼,如果王子玩腻了蹴鞠,还可以去打马球。

可是,等他抬头向更远处张望时,微笑便消失了。

西州城白天看来,越发显得陈破灰败,民生凋敝,物力耗竭。十多年来西域战乱不断,不论怎样恢复,都无法重现繁华旧观。

自古知兵者不好战,是因为深知其中代价。

或许,若此行波斯的使臣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西突厥也不会紧张到立刻派人来行刺吧。他想:可是,我若不来,又该让谁来呢?将来还有改变西域局势的机会吗?或许很久都不会再有了。去年宰相李敬玄兵败吐蕃,已经使西北战局恶化到极点,若再丢了西域,吐蕃与西突厥不久便会侵逼关中,甚至在几年后直接打到长安城下。

眼下内忧更甚于外患,不仅国运莫测,连同他自己的命运,也充满了诡谲之感。他想起临行前高宗皇帝的话,“卿务必一役以收全功”。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裴行俭端坐于坐榻上,先召见了看守突厥行馆的三个西州兵。他问及昨天有没有可疑的人进入行馆,哥利和他的随从们有没有出过门,西州兵们告诉他,哥利出去过,但是没人来过行馆。

接着,吕休璟将哥利押了过来。

哥利在三尺铁柜里蜷缩了一夜,一跪就瘫倒在地上。裴行俭厉声说:“咸亨元年,吾皇诏封西突厥处木昆部的阿史那氏为左骁卫大将军、甸延都督,恩赏不断,礼遇有加。阿史那氏也立下重誓,说要忠谨事君,抚民向化。如今他却背信弃义,在西域惩肆凶残,竟然还敢谋刺王子和唐使,到底是何居心?”

哥利摆着双手大叫:“大都护莫受奸人离间!行刺之事,可汗绝不知晓!”

裴行俭怒问:“你叫我什么?”

“吏部恕我口误!”哥利可怜巴巴又颇为狡猾地说,“杜怀宝虽然当了快十年安西都护,但是西域人说起‘大都护’,人人皆知说的是吏部你。”

裴行俭被这鬼话气笑了,指着两具狼牙附离的尸体要他辨认。

哥利见了却说:“这实在冤枉!我族族人为了生计,有不少给商胡当保镖。他们假造狼牙附离的纹身,好抬高自己身价,多收财物。若真是可汗所派,怎么可能留下这种标记?最近几年吐蕃入寇西域,十八州沦陷,可汗迫不得已才虚与委蛇,从来没有反唐之心。吏部此行波斯,只管一路向西,可汗定然亲自护送王子与吏部过境!”

裴行俭想:这哥利真是罕有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只可惜,这些口舌毫无实际用处。

他见哥利,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行刺。既然没有参与,也不清楚内情,说明此人在可汗眼里地位甚低。裴行俭想,自己的谋算若要实现,必须要换一个更得突厥可汗信任的人才行,于是说:“你不必留在西州了,回千泉牙帐,叫可汗把阿史那默啜派到西州来。”

裴行俭说的这位默啜,是可汗的堂叔,此时正被派驻在龟兹的安西都护府当使者。默啜曾经劝止过吐蕃劫掠安西,深得民众爱戴,西突厥可汗根本不担心他在安西会有危险。

哥利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问:“吏部此去龟兹,快不过几天便到,何必非要把默啜叫到西州来?”

“谁告诉你我要去龟兹?”裴行俭说:“我在西州冗事繁多,至少要住两、三个月。你快回去告诉可汗,我相信此事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多心,赶紧把默啜派过来!”

哥利十分哀怨地问:“我十多年前就曾在安西都护府为吏部奔走驱驰,现在吏部为何非要撵我呢?”

裴行俭顿时变了脸色,将那叠写着突厥文字的纸张拍在案上,反问:“这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哥利慌了手脚,连忙拜了两拜,说:“鄙人这就回千泉去见可汗,吏部只管等待好消息。”

 

等哥利被押走了,裴行俭要吕休璟去西州城里转一转。

远处佛寺铜钟又响了起来,吕休璟发现裴行俭正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便想:我且去逛逛,看西州城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好回来禀报。

他想邀张玄澜同去,却发现对方正和荆镝、还有一个名叫张团儿的西州兵玩双陆,吆五喝六,骰子翻飞,好不快活。听说要去城里闲逛,张团儿立刻说自己能领路,于是四个人一起出了都督府,向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寻去了。

西州五县只有四万多人口,这天人潮却如上巳节的长安曲江池边一般,到处人头攒动,很多人鞋子都被踩掉了。吕休璟问那西州兵张团儿:“西州城里怎么还有突厥人?”

张团儿笑了,说:“都尉你看,他们腰间全挂着牌证,否则不能进城。”

原来,突厥人腰间全都挂了一块黑色木片,里面是掏空的,塞进了户曹文书。

吕休璟又问:“若是这东西被人抢去,岂不是谁都能混进来?”

张团儿告诉他,自从“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劫掠大唐州县,西州城里早就没几个突厥人了。现在还能进出城门的,是早就定居西州、家小全在此地的。即便这样,也要本地两家联保,才能得到牌证。经常进出的那十几张脸,西州兵早就认熟了,想混进来是不可能的。

“今天街上人怎么这么多?”

“双林寺里有高僧讲经。”

吕休璟等人顺着钟声和人流,也寻去双林寺。只见寺庙外全是从乡下赶来的善男信女,他们憔悴瘦弱,情绪亢奋,哭叫下跪,有的光着脚,衣衫褴褛,却捧着大把铜钱在草棚里买香花蜡烛,准备供奉金身。

不远处的酒肆中酒香醉人,张玄澜说:“咱们何不也进去坐坐?”

吕休璟等人都被挤得一头是汗、心烦意乱,不由连声称是。

进了酒肆,只见美貌胡姬穿梭来去,不论汉人胡人,人人衣饰光鲜,面前都大杯大盏盛着酒菜。一个四十岁年纪的胡商从外面进来,店里立刻有人笑着问:“阿伦遮,你不在城外守着你那小旅馆,进城来干什么?拜佛吗?”阿伦遮刚找了个座位,有人便嘲笑说:“拜什么佛?是来拜他那相好的!”

一群人哄笑起来,看来是经常拿他说笑惯了。

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吵吵嚷嚷,互相打招呼、说买卖、谈见闻,有人还讲起了故事。

“且说龟兹曾有一个胡女,和母亲靠缝制狼皮袄子为生,长到十七岁时,成了天仙般的美人。有一天,她被一个大官看见了。那大官说她貌若朝霞、目有清光,乃是贵相,竟然想要娶作儿媳妇。旁人劝说全部不听,第二天就命人去说媒。大官世家贵胄,妻子已逝,儿子刚满二十,嫁入他家不仅可以去天下最繁华的长安享尽富贵,还是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古只有不愿出塞的中原公主,怎么会有不愿嫁去帝都的边陲贫女呢?媒人以为那胡女闻言必定欣喜若狂,满口答应,谁知,等她说完,竟被对方一口回绝。”

这倒真是奇事。酒肆里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只听那人又说:“媒人再三劝说,胡女坚决不肯,此事只好作罢。那大官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便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事了。第二年,没等大官另外找好儿媳妇,突然噩耗传来,说他儿子暴病去世了。大官大哭一场,好不伤心。然而过了几天,他突然又把媒人叫来,要媒人再去向那个胡女提亲。”

吕休璟对这些婚嫁纠葛的事本来不感兴趣,这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想:好歹是个大官,被拒绝一次还不够吗?而且儿子都死了,还提什么亲?

“这一次是大官替自己求亲。”

众商人诧异问:“那胡女难道能答应?”

“立刻就答应了。”

酒肆里众人都被这故事惊住了,却猛听一声大喊:“你们脑袋舌头都不想要了?”

有人嬉笑问:“掌柜的,你老婆呢?”

掌柜的生气了,连声斥骂,商人们不仅不发火,反而笑得更凶了。原来,这掌柜有个凶顽跋扈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大家都忙着拿他惧内嘲笑他,倒也不再谈什么大官了。

谁也没注意到,阿伦遮与这掌柜交谈了两句,接着在一片喧闹中离开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了一个帮闲模样的白衫汉人。这白衫汉人径直坐到一伙胡商中间,低声说了什么,还暗中朝吕休璟四人指了一指。听了这人的话,正在喝酒的几个胡商都脸色微变,他们看见吕休璟等人付钱离开,立刻转头低声商议了起来。

 

双林寺里,高僧已经讲完经离开了,大批信徒还在嚎啕大哭,撕扯衣服和头发,在地上爬滚着磕头流血。吕休璟在关中见过很多虔诚佛教徒,无非是饭僧坐禅、抄经学法,这么多人狂迷疯癫、自伤自残的景象还是第一次看见。

有钱的教徒还可以去后殿瞻仰,若能拿出一把罗马金币、萨珊银币、各种珠玉之物,便能被知客僧迎进去。吕休璟掏出铜钱,立刻便被僧人双手捧回来,毕恭毕敬地请他们止步。

荆镝愤愤地问:“六根清净之地,为何瞻仰佛像还要给钱?”

知客僧合掌说:“屋舍狭窄容不下太多人,一点香火钱是定规,施主莫要为难我们。”

吕休璟也不高兴了,明明是对方贪婪,说得倒像是自己欺负出家人似的。他见很多远道而来的教徒两脚流血、苦苦哀求,都不被允许进去朝拜佛像,便还想再同这知客僧理论,可是,他忽然发现张团儿在身后扯自己衣服。

一位灰衣僧人从旁走来,说:“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灰衣僧人引着几个人进了一间僧房,张团儿介绍说:“这位是我弟弟。”

这灰衣僧人名叫张愿儿,他为四人奉了茶,吕休璟问双林寺为何如此香火鼎盛。

张愿儿告诉他,寺主鸠摩罗什七十二岁了,是西域闻名的得道高僧,他目生白翳,两腿残病不能行走,除了研读佛经,见见信徒,做不了别的事了,平时全靠一胡一汉两个僧人照顾起居。寺主不理庶务,就将寺庙全部托付给一个名叫李洵的僧人照管,这人十分有能耐,将寺庙经营得极为兴盛,四方信徒都来敬拜。

张愿儿问:“兄长今天怎么来寺里了,可有公干?”

张团儿告诉他,自己身边这三位是裴吏部的亲信,想知道双林寺的情况。

张愿儿闻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实不相瞒,双林寺里信徒太多,往来极是繁杂,崔都督担心生出事端,专门找我等几个僧人盯着,若有什么大动静,便要立刻报他知道。”

吕休璟不禁点头想,崔怀旦考虑很周到。他又问这佛寺可有什么蹊跷不明的事,张愿儿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那李洵太能捞钱了。赚到的香火钱说是寺产,其实大部分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他还派人把钱带去凉州买田买地,说将来要回去养老享福呢。”

僧房内点了熏香,吕休璟闻着香味,恍惚起来。

隔着窗格,他隐约看见,对面的僧舍的房顶上,有一道灰色影子掠过。

吕休璟惊诧之下站了起来,可电光火石的瞬间,那灰色影子已经看不见了。

他立刻追出门去,向远处屋顶张望,荆镝等人也追出来问发生了什么,吕休璟摇头,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午后,高僧鸠摩罗什和几个沙弥在菩提树下看视病人。沙弥们将符纸送给病人们,告诉他们如何挂在家里。鸠摩罗什则宽慰病人,念诵佛法,甚至用手轻抚对方满是脓血的创口。据说只要被他干枯瘦弱的手掌摸过,疾病就能自愈。

不过,从吕休璟等人所站的地方看,大部分穷人仍然被挡在很远的地方,只能眼巴巴望着,被拒的病人们放声大哭,迅速被架了出去。

张玄澜笑问:“小老弟,你的胳膊不去让他摸摸吗?”

荆镝不屑地说:“我才不在这里看病!”

眼看这么多虔诚的教徒哭着被劝走,吕休璟觉得很气愤,再望四周种种金碧辉煌、宝相庄严,也变得狰狞势力起来。

他们寻着僻静之地向寺外走去,几个胡人突然出现在走廊里,围了上来,吕休璟吃了一惊。接着,这几个胡人齐齐向他弓身拜了下去。

“吕都尉,我们都是西域的商人,突厥可汗阻断商路,我们都遇上了大麻烦。你让我们见见裴吏部吧,这天大冤屈我们一定要面诉。”

吕休璟猛然发现,这几个胡商他方才在酒肆里就遇到过。他们专程来恳求自己,原来是为了想见裴行俭。看来,自己才入城半天,这些胡商就已经摸清了他的身份,弄明白了他在裴行俭那里的职位。

吕休璟想了想说:“你们的处境吏部全都知道,他这次来西州,正要处理商道不畅的事。你们且先回去,等他召见便是。”

几个胡商央求了一阵,又拿出金玉之物说要酬谢。吕休璟答应替他们说情,却拒绝收他们财物。

离开双林寺之后,张玄澜等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张团儿便说,再绕几条街,就是那红袖奉酒、翠衫依人的花柳之地。张、荆二人顿时兴冲冲地要他带路,张团儿问:“吕都尉不去吗?”吕休璟摆着手说自己还得赶回去。

 

吕休璟回到都督府,将一天见闻禀报裴行俭。

谈及疯狂崇佛的景象,裴行俭说:“西州战乱频繁,贫苦百姓只觉生死飘忽,命运不定,活着也没有乐趣。富贵之人想要保有身家财富,更要谄事神佛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吕休璟提到胡商们的请求,裴行俭说:“这些胡人都是替‘昭武九姓’的富商们运送货物、跟官府打交道的,常年在西州办事,都督府内外一定都有他们的耳目。”他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长安城多有权贵靠僧道传递消息,我看这双林寺里多半也有什么蹊跷。”

“大人要见见崔都督暗地里差派的那几个沙弥吗?”

裴行俭摇头说:“暂且不必。让我们此行带的两位医博士、五位医学生去给西州百姓看病,让他们在寺庙对面开个诊铺,被寺庙拒绝的穷人都可以去看病,等他们有空了还可以去县乡里巡疗。”

吕休璟问:“光是看病吗?”

裴行俭笑而不语。吕休璟明白了:这诊铺里也要安插耳目,专门负责打探和交换消息。

裴行俭最后问:“城里还有什么流言吗?”

吕休璟突然想起龟兹大官和胡女的传闻,便告诉裴行俭,好奇地问:“这说的是谁啊?”

裴行俭很惊诧地看着他,说:“这种十多年前的流言还管它干什么?不要再提了。”

吕休璟纳闷地退了出去。

 

荆镝饮着葡萄酒,将最美的少女邀在身边唱曲,得意洋洋。

日暮时分,华灯初上,举座欢颜,只有一个绿衣胡女向隅独坐,愁眉不展。姐妹们说:“莫要理她,她心里惦记老相好呢!”这绿衣胡女气得一甩袖子,向外面跑去。

张玄澜一直与一位丰艳妇人攀谈,吃喝已毕,便揽着那妇人想要上楼。

正在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尖锐刺耳。

众人都冲出来,只见那绿衣胡女跌坐在地,吓得瑟瑟发抖,仿佛看见了极为可怖的事。

众人一看,不远处有一具死尸,趴在地上。

张玄澜上前将尸体翻了过来,“咦”了一声,说:“这人怎么瞧着眼熟呢?”

荆镝灵光一闪,猛然想起,酒肆里那个被胡商们拿他“老相好”取笑的胡人,一拍大腿,说:“是那个在酒肆里被叫阿伦遮的!”

张玄澜说:“血又湿又热,一定是刚死,凶手恐怕都没跑远。”他问绿衣胡女:“你可曾看清杀人者样貌?”绿衣胡女大哭着摇头。他又指着尸体问绿衣胡女:“这是你在等的人?”绿衣胡女抹着眼泪低头称是。

这时快要开始宵禁了,街上行人很少。张玄澜命张团儿立刻去追凶手,遇上巡城的西州兵就喊他们搜查可疑行人。张玄澜与荆镝也追了出来,遇上两条岔路便各走一边。

张玄澜跑过两条街巷,发现西州兵比行人还要多。他对追上凶手已经不存多少指望了,谁知,两个西州兵刚刚从前方经过,一条灰影突然从远处墙角隐蔽处钻出来。张玄澜喝问:“什么人?站住!”

那灰影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张玄澜连声喝令对方止步,可那人越跑越快了。张玄澜忍不住想:难道这人就是凶手?

他拼命追赶,钻进一片民宅,跑了两条巷子,竟然与那人越离越远了。

张玄澜只顾着狂追,又跑了一阵,突然发现前方三面都是高墙。

灰影早已消失在夜色里。

难道他逃去了别的方向?还是从高墙上翻进去了?这么高的墙怎么翻入呢?

张玄澜看见高墙内有一棵大树,仔细一看,树上果然有踩踏的痕迹。

他气喘吁吁,想绕到正门,让宅子主人放他进去搜人,可是,真进去恐怕对方也早逃走了。他十分失望地往回走,突然,又有人影从一旁窜出,张玄澜吃了一惊,使劲拽住,定睛一看,却是荆镝。两人都惊魂不定,追不到凶手,只好也悻悻然回都督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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