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第七章、割喉神木

王亥一脸呆滞被押着往前走。

听起来有人给了他一个求生的机会,但他自知还是必死无疑。

凡人渴望得到凶神原宥,当然难于登天。而王亥需要做的事,关系到割喉山最神圣的东西——一棵树。

割喉山上,离西王母祭祠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神木。这神木的由来,据说是青鸟误吞了昆仑山上神树建木的一个种子,它飞来西海掠食时,正好将果核排泄在巫盼岛上,神木由此生长而成。

守卫割喉山神树的人是最重要的,在割喉山,他被称为“神木之王”。

此人名虽为“王”,实则却是最卑贱、残忍的罪奴。他需要日日夜夜守护在神木下,警惕地注视着。但凡有人或者动物靠近这棵树,全部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死。依照巫盼古俗,罪犯要得到凶神原宥,只有一个办法:走进割喉山神木的树荫之中,挑战“神木之王”。杀死旧王,自己成为新王,继续日日夜夜守卫神木,直到被后来者杀死——这样才可以豁免一切罪恶,逃脱别的一切刑罚。

难怪两个巫盼首领立刻同意密都公主的建议,哪怕王亥能杀死现在的“神木之王”,他们还能再安排无数个罪犯前来挑战,直到有人杀死王亥为止。

不只如此,这两位首领见王亥伤势不轻,还提出他一到割喉山,就应先去神木下挑战,不可拖延。密都公主竟也没有反对,只说到了割喉山再议时间。

割喉山山形奇特,是几座尖齿般陡峭的光秃山崖,像是一柄柄利刃随时能将人穿喉。

走在路上,众人都觉察到,巫盼国的气氛确实与帝国不同,到处是没有生气的寂寥、悲凉的美。

群山荒芜,人迹罕至。偶尔有为小首领修整房屋、道路的半人,用木杆绳索推着石头,在树林草地间隐现。瑜山有玉矿,又可与海外通商,不需种植太多谷类,但这割喉山似乎也没有多少,李震忍不住问:“此地为何无人种植谷物?”

割喉山小首领翻了个白眼,不理不睬。他此时也不坐轿子了,忠勇异常地骑马走在密都公主车畔。李震更不明白了:何以这小孩如此气焰嚣张?

一旁姬峤说:“将军有所不知,割喉山自有出产,价逾千金,是四海四荒的抢手货,自然不必种植谷类。”

“哦?”李震大感兴趣,“是什么?”

跛足家宰骑马赶上来,悄悄拉住姬峤衣袖,向他使了个眼色。姬峤神情一凛,立刻闭口不答了。似乎这割喉山的家宰都有莫大威能,令人畏惧。

 

又走了一阵,帝国军人们猛地顿住脚步,队伍里一阵慌乱,人头耸动。

李震亲自上前,只见几百条毒蛇盘踞在不远处的道路旁,纷纷翘起头仿佛张望来人,密密麻麻,腥臭异常。有胆子稍小的人头皮发麻,忍不住呕吐起来。

姜木连声冲着车子里喊:“殿下莫要惊慌!”这倒喊得越发人心惶惶了。

跛足老者跳下马,排开众人,走到那蛇窟前,说:“不要惊动它们。它们并不会扑人,我们绕开走就行了。”

邹衍闻声也赶上去,他微微皱眉,注意到的却是别的东西——在那蛇窟之后,竟有一片水稻,生长在浅滩之中。这片水稻长得茁壮茂密、参差不齐,约有一亩,周围毒蛇游弋,又显得诡谲阴森。

邹衍惊讶极了:“巫盼国竟有水稻生长?”水稻是帝国农物,巫盼人并不食用稻谷。

跛足老者缓缓走过他身侧,说:“据传,这是两百多年前中央帝国的术士们留下的。当年灾异疫病横行天下,帝王召集了近百名懂得招魂、舞乐、涂朱、占卜的巫师、术士来到巫盼,想看看灾异疫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可是他们走到割喉山时,已经病死了三分之一。还活着的巫师、术士们物伤其类,悲痛不已,便将死者们掩埋在此,同时也将一些水稻播种在这山下,以示帝国渊源。至于此后怎么招来了毒蛇在此做窝,又不得而知了。”

邹衍双目放光,听得津津有味,接着他转向跛足老者,说:“阁下言谈不俗,贵首领善天朝语言,想必也是阁下亲自教授。”

跛足老者眉头微皱:“为何说是我教的?”

“贵首领对阁下言听计从,看起来不似寻常主仆。另外,阁下难道不是天朝人?”

跛足老者冷冷一笑,邹衍观察仔细,见他的右手指尖紧紧抠住拐杖,知道他受到触动,十分戒备了。跛足老者说:“我四海为家,如今当然是巫盼人,天朝与我已无关联。”

“若我没猜错,阁下来到此地,已有几十年了吧?”

“哦?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阁下身手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鄙人从未见过这种激刺、搏杀之术。”邹衍叹了口气,“然而,鄙人读前人记述时却曾听说,数十年前,槐江有习武者能在树尖水上任意行走,姿态翩跹,犹如鸿飞鹤舞,自成一流。我猜阁下是槐江郡人,来此地时日已久,深得割喉山首领宠信。”

跛足老者深深望向邹衍,这一次眼中凶光隐闪,宛如黑云中的雷电。邹衍读书太多,这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那武学流派具体描述了,只听那老者冷然说:“鸿飞鹤舞,已落形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显然他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邹衍的狌狌正被毒蛇吓得手舞足蹈,跛足老者诧异地盯着这怪猴子。邹衍说:“它说阁下你姓田。”

“这东西会说话?”跛足老者惊讶之下并未反驳,“倒真是奇特!”

邹衍借机又问:“田先生如今为何长居巫盼?”

“这又与你何干?”

“鄙人看见奇特之事物,总忍不住要探究一番。”

老者冷笑:“无论天朝、巫盼,好奇深究之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还请好自为之。”

邹衍碰了个大钉子,只好望着那大片水稻笑起来。

 

一行人进入割喉山首领居第,已是近夜。

王亥凝视着匕首般峻拔的山峰,有种恍惚之感。

虽然伤口剧痛,但他一路上都在思索挑战割喉山神木之王这件事。

邹衍和密都公主的做法令王亥大为恼怒,但又无从抱怨。

如果他真是国主或者巫盼国哪位重要人物派来的,闹到要去割喉山,自然应该有人来救他了,不会让他白白死掉。

而想起密都公主的神色,王亥心情就更坏了,或许她完全不在意他死活,只想借机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为。又或许,她只是想借王亥的脑袋,向巫盼国两位首领示好。

可是,王亥思来想去,心知肚明:眼下自己若要逃出生天,唯一的法子,还是只有向她求助。他考虑一番对策之后,叫来邹衍,要他去找徐妪,代为说项。

邹衍有意推诿,王亥便警告他说:“李震怀疑你跟巫盼人私通呢,若非我再三替你说情,你已经又被锁起来了!”

邹衍惊怒:“他竟然又怀疑我!他是不是怀疑我被巫盼人收买了?”

“你到底帮不帮忙?”

邹衍无奈答应,去找徐妪。

邹衍一边走一边思忖着,事实上,他与王亥一样,也在迷雾之中。

昨天夜里他听见王亥斥问刺客:为何非要用匕首而不用巫术,是否巫术对自己全然无效?邹衍闻言大惊,没想到王亥会作此猜想。但是,他又觉得这猜测荒诞极了,世间怎么可能有人能特殊到可使一切巫术失效?

然而,在那座地底的西王母神祠里,邹衍看到姬峤的桃弓棘矢之后,忽然又改变了看法。他想:既然姬峤那么想杀王亥,为何用那柄桃弓对准自己,而不用它去射杀王亥呢?

现在邹衍开始怀疑,巫术是不是真的对王亥没有效用——虽然这想法荒诞离奇,但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姬峤见了王亥吓得半死,为何巫盼首领们这么急于杀死他。

特殊到能使巫术失效,在这里当然是非死不可。

 

第二天早晨,徐妪为密都公主妆洗之时,附在她耳畔,说:“殿下,那王亥说他想找殿下商议龙胆刀的事,想来是不甘就死,要求殿下救他。”

密都公主心里一动,不慎将妆具碰倒在地,她想了想,缓缓点头,叫人传王亥来见。

王亥被人领进来,这次却毫无哀求之意,拒绝参拜,摆出一副十分强硬的姿态。

他颇为桀骜不驯地冷笑说:“殿下口称圣王之道,却只为了自己行事方便,就将救命恩人扔给仇敌残杀,实在伪善之至!”

密都公主昨日严妆华服、语态锐利,今日却又换了一副沉默不语、优柔寡断的样子。似乎一旦对方态度强横,她就会立刻示弱。此刻她坐得极其端整,神情平静,可那狐裘之下绷紧的肩膀和交握的双手,依然给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感和畏怯感。

她低声说:“予初来巫盼,不便介入争端。”

王亥见自己一旦气势凌人,密都公主便露出怯态,无论如何掩饰,她眼底总有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他实在不懂,这公主殿下为何时而畏怯不安,时而冷静果断,因此越发断定,关键时刻总有人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这人还能是谁呢?

王亥转头面朝徐妪,正言厉色地问:“徐夫人,你以为如何?”

徐妪不懂王亥为什么朝自己发问,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惊讶之下,也肃容正色地责问王亥:“先生为何问老身?老身不过是一介随驾宫婢,是殿下的仆役,岂敢僭越?”

密都公主也看出,王亥似乎以为她全无主见,任人操纵。

她静谧而压抑的双目里,隐隐有了郁怒之色。

王亥这时忽然看见,一旁桌案上摆着一卷《战国策》,奇特的是,他对这书有些印象,知道这是一本讲战国政客们如何运筹帷幄、合纵连横的书。他抬起头,似乎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殿下并没有什么智囊襄助。她所依靠的,无非还是她自己。

王亥越发觉得,这位殿下本身就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今天他若想说服她救自己性命,就必须拆解这个谜团。

只听密都公主说:“孟子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予不敢轻视任何人生死之事,何况足下曾救予性命。若真能施以援手,予焉有坐视之理?奈何足下身份未知,又陷于大罪,予愿为你力争,也不知从何做起。”

王亥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说:“殿下若真要救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密都公主不答,以目相询。王亥便说:“巫盼首领们对我那龙胆刀觊觎已久。倘若殿下用它换我性命,恐怕姬、姜二位首领会立刻同意。”

密都公主不为所动,反问:“若他们不同意,又该如何?”

王亥叹了口气:“那殿下就用龙胆刀换他们一个承诺。”

“是何承诺?”

“承诺若我杀死了割喉山神木之王,便得自由,不再看护神树,也不接受罪人挑战,过去所有,一笔勾销。”

密都公主想了想,说:“你来找我,是想让我逼他们事后信守诺言?”

王亥跪下,叩首说:“正是。”

“你真能杀了那神木之王?”

王亥一笑,说:“生死有命,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密都公主突然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重复:“生死有命……生死有命……”她步态焦灼,像凤鸟困于牢笼。王亥察言观色,知道这位殿下并不能以情义动之,自己只有切中要害、纾解她的忧惧,才能说服她全力支持自己。

他决定揣摩她所思所想,旁敲侧击,便说:“巫盼与帝国礼俗迥异,殿下在这里屡遇刺杀,不知是何人所为,也不知巫盼国主是否暴虐残忍,忧虑自己命运,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以为,事已至此,殿下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设法招来更多帝国军队,也要借机收服众巫盼首领,真有危局,才能拼死一搏。”

他说得很是露骨,但密都公主却摇头:“此言差矣。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即便遭遇横暴残虐,也当敬顺曲从、忍辱含垢、清静自守。岂敢争夺权柄,与夫抗衡?予素知女子以贞烈节义为重,就算国主要赐予一死,予亦当谢恩自裁。”

王亥忍不住冷笑:“你来巫盼就只想继续苟且偷生?”

密都公主紧盯着他,目光极压抑却有冷芒闪烁,令人震慑:“足下斯言痛切,然而,予居深宫,素知祸乱之端,往往是那好谋无断、外刚内怯、专权自恣之人,既无自知之明,又无弄权之能,最后无不落得身败名裂、身首异处,累及无辜,更是血流成河。予手无缚鸡之力,身担两国联姻之责,倘若苟且偷生,或许尚可侥幸活命,忍辱而死,亦有美誉。若结党弄权、干涉兵戎,一入歧途,再无归路……你真以为我有这个能耐吗?”

王亥恍然大悟,这位公主殿下的优柔不安,不是胆小无志向,是担心有志而不能成功。她的忧虑恐惧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因此惯于示弱,以掩饰真实意图。

他有些动容,听得出这位殿下此刻说的是肺腑之言,因此郑重无比地回答:“有。”

密都公主讶然:“何以见得?”

“我听说世间有大勇之人,他们能忍受别人粗暴傲慢的侮辱,遇到摧折、灾难也不惊不怒,不逞匹夫之勇,谋虑深远,矢志不移。殿下岂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密都公主右手按在胸口,一动不动,呼吸声隐隐可闻,她双眼直直瞪着王亥,似乎王亥的话令她既深感惊讶,又深受触动。

王亥又说:“殿下说女子卑弱,我不以为然。殿下自己心中也根本不信,所以何必虚言矫饰?像我这样愿舍命报效殿下的人或许不多,殿下不妨真诚以待。”

密都公主面色泛红,显得心情激动,她突然朝王亥深深一拜,说:“足下之言,予已受教了。” 

王亥也向她叩首:“殿下有此志向,我愿以性命相报,效犬马之劳。”

两人瞬间对视,王亥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这位公主殿下一定会尽力救他性命。不知道她会怎么办?他倒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少能耐。

密都公主坐回案前,命王亥退下。

 

密都公主接见王亥之时,姬峤和姜木也正在密议一事。

射戍前来报告说,邹衍正昏昏睡着,密都公主也未妆起,两位巫盼首领对视颔首,计议已定,分别而去。

姬峤走到极其隐蔽的一间漆黑石室里,他拉动一块木板,露出一道狭窗,静静地侯在只有半尺宽的窗边。石室中有几根横梁,上面吊着一只一只的蝙蝠。这些蝙蝠此刻正睡着,它们有极小的头和极大的翼手,遍体漆黑,生着丑陋的毛。

姬峤捻起桃弓,搭上鸡羽箭,鲜红的蜮血箭头对准窗外。

蝙蝠通灵,此时感应到巫器传来的杀意与邪意,不安地扑扇起翼手,整个石室暗了一暗,灰尘四起,充满了兽类的异味。这些蝙蝠是割喉山首领豢养的,在巫盼用作传递消息,它们夜间飞行,不容易被人看见。

姬峤用弓箭瞄了一会儿,又将箭收起,安静地守在窗前,等待猎物现身。

另一边,跛足老者求见李震,称割喉山首领有事相邀,请李震务必走一趟。李震笑问:“何不就在我这里说?”

跛足老者正色说:“是极其要紧的密谈。”

李震不以为然地哂笑。跛足老者却毫无笑意:“此事与公主殿下安危有关,我家首领是冒着天大风险告知将军,还望将军三思。”

李震闻言,只得起身,说:“那还等什么呢?”几个帝国军官想要跟随,跛足老者侧身一挡,肃容说:“将军只身前往即可。”

李震闻言,努着嘴给赵庆良递了个暗号,示意他去找卫尉左都侯高畅。然后,他跟跛足老者走出门去:“我等会儿还要去叩见公主殿下,你们首领须得长话短说啊。”

跛足老者一路向山崖另一面走,李震见越走越荒僻,不禁也起了疑心,四顾而问:“这是要往哪里去?”

话音未落,树林里转出一个人,正是那割喉山小首领姜木,笑着说:“李将军,我已等候多时了”,又说:“我们今天说的事,不可传六耳,故而在此见面,将军勿怪。”

李震四周看看,发现不远处有一座荒凉的石房子,二层上还有一个半尺宽的窄窗,便问:“这是干什么的?”

“哦,那是储藏陶器的地方。”

“到底什么事,说吧。”李震对这所谓“密谈”并没抱多大指望,但他没想到,接下来割喉山小首领告诉他的事,颇为惊心动魄,令他出了几次冷汗。

小首领一边慢慢述说,一边带着李震走来走去,偶尔还向那封闭的窄窗偷窥一眼。

 

一盏茶功夫,卫尉左都侯高畅带着几个帝国军士,奉命前来找寻李震。

跛足老者拦住他们:“你们将军马上回来,还望稍等片刻。”

高畅踮脚一望,果然看见远处李震正和那小首领聚精会神谈话。

跛足老者笑着说:“阁下便是高都侯?久仰久仰!”

高畅说:“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在下姓田,单名一个光字。”

高畅说:“哦?田光先生?这名字我倒是在太史公写的《刺客列传》里看见过,此人奔逃燕国,妄图谋刺始皇,结果自杀而死,下场不好啊。”

跛足老者笑了:“在下一个仆役,哪里敢跟帝国的古代贤人相较?白白辱没先贤姓名,实在难堪。”

不远处,李震早已被割喉山小首领的话吸引,他今天听说的内幕可以解释登岛之后发生的种种意外,巫盼国的确有人想杀死密都公主。

突然,他浑身一颤,仿佛被极细、极冷而极锐的冰剑插进了脊骨。

他觉察到身后风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地,轻得像一片羽毛掉下,又重得像让地面上下震动,他几乎觉得站不稳。一瞬间,他的视觉听觉都被剥夺了,绚烂到素白的色彩、暴烈到无声的狂响,将他脑中一切炸成粉碎。

不等他回头去看,小首领姜木已经攀住他的胳膊,朝旁边一指,说:“你看,高都侯跑来找你了,咱们也说得差不多了,赶快走吧。”

李震被他扯住,有些迷茫地向前走去,他依然听得见姜木的话,但仿佛有一道幕布将他与周围隔离开,此界成了彼界。就在刚才那个瞬间,一切都变了。

他走着走着,再回头凝望自己背影,吓了一跳,他的背影竟成了一汪浓厚的、妖异的血红色。这血红色仿佛有生命一般,也正凝望着他。

“怎么了?”

李震看着割喉山小首领疑惑的表情,使劲揉了揉自己眼睛,说:“没什么,眼花了。”

高畅觉察李震脸色惨白,听见割喉山小首领还在低声嘱咐:“总而言之,此事关碍甚大,将军心知肚明即可,万万不可告诉其他人,否则我有性命之忧。”

李震显得魂不守舍,等高畅咳了一声,他才惊醒似的,问:“殿下命你来找我?”

高畅说:“殿下不光传了将军,还传了二位首领大人。姜首领,请吧。我还要去找姬首领呢。”

话虽如此,高畅去了姬峤所住的客所,却没见到他,等了半晌,才见姬峤从外面回来,神情怪异,隐隐慌乱,又掩着窃喜。高畅不便询问,只是暗暗记在心中。

 

几人一起去密都公主居所外,没想到这里竟一反常态,乱成一团。

徐妪慌慌张张跑出来,攀住割喉山小首领胳膊,说:“首领大人!公主殿下刚才自言自语了一番,突然跑了出去!老身拦也拦不住!”

这听起来像是说那帝国公主突然疯了。姜木大惊:“去了哪里?有人跟随吗?”

密都公主并未走远,几个女官追在她身后,一路大呼小叫。

两位巫盼首领连忙赶过去,跪下叩首问安。他们伏在地上,偷眼张望,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密都公主披着九尾狐裘,妆发混乱,精神恍惚,两手发抖。她耐着性子等两位首领问安完毕,突然十分急切地说:“众卿,这割喉山上,可有西王母神祠?”

两个巫盼首领面面相觑,都惊呆了,半晌,姜木连声说:“有!当然有!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密都公主睁大眼睛,梦呓一般说:“众卿,我到巫盼已有数日,至今未曾祭拜过凶神,原本就十分不安。昨夜入睡之后,我梦见昆仑山上建木阴翳重重,犹如锐利爪牙一般将我围困起来;又梦见三只青鸟在天上盘旋尖嘶,那凄厉的声音竟像是呼我姓名……这……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想来是凶神在警示我,应当速速前去拜谒?”

两位首领见她受惊不浅,也都瞠目结舌:天朝公主梦见建木、青鸟,主动想要拜谒凶神,这简直不可思议。姜木满腹狐疑地问:“殿下想要何时拜谒?”

密都公主一转身,拔步就走,嘴里喃喃地说:“立刻就去!”

姜木慌忙追上:“殿下想要如何祭拜?”

密都公主仰起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初来乍到,实在不懂巫盼祭仪,还望二位首领教我,以免冒犯神灵。”

帝国公主与巫盼首领谈论祭拜凶神,竟谈得十分急切热络,李震等天朝人纷纷皱眉,觉得不成体统。高畅劝阻说:“殿下,巫盼礼俗与帝国不同,凶神祭典需要奉上人牲作血食,恐怕殿下见了会以为太过血腥,不合仁德之道。况且殿下迄今未至五行台,也未见到国主,不如稍稍缓之,等成婚之后,再祭拜也不迟。”

密都公主不悦,说:“岂有此理。既来巫盼,便该心怀敬畏,从其礼俗。若连巫盼祭仪也不知,岂敢面见国主?”两位巫盼首领闻言赞许点头,她又对姜木说:“不要拖延了,卿速速领我前去。”

说着她急切切,险些被绊倒,姜木连忙赶上去搀扶。

 

割喉山的西王母神祠建在两座山峰之间,漆黑的雕塔隐蔽在几棵树木间。

这里连鸟叫都悠长里透着凄厉,草木寂寂森然。姜木领着众人进了雕塔,来到石梯前,黑黢黢的阶梯看不到底,令人望而生畏。

密都公主却露出惊喜之色,吩咐李震:“你等留在此地,我与姜首领前去拜谒。”

李震与高畅再三劝谏,密都公主拒不听从。姜木当先钻进地道,伸出右手相扶。密都公主学着他的样子,手足并用从昏暗窄陡的石梯上爬下去。李震、高畅等人只能气鼓鼓、眼睁睁地看着。

地下照明全靠细弱的油灯,密都公主终于踉踉跄跄爬到石梯底端,差点摔了个跟头。姜木推开石门,露出神祠,说:“殿下力排众议,拜谒凶神,实在令人感佩!”

密都公主面有忧色,她走进神祠,匍匐在神坛前。

青铜树灯犹如鬼火星星闪闪,别有一番诡秘邪恶的意味。密都公主呼吸沉重,不一会儿,她热泪盈眶地说:“我年幼之时,曾有个术士给我看相,说我未来寻找自己的根基,必须乘桴浮于海。我自来巫盼,总觉生疏,今天到了这里,才终于有种归家之感。”

割喉山小首领听帝国公主说得诚挚,心中不由一阵激荡,一时竟未答话。

密都公主朝神坛上凝望了很久,突然诧异地问:“这里为何没有西王母本主的造像?”

姜木见她看得仔细,十分感动,忙解释说:“凶神本尊的模样,是天地间最大的秘密。因此在我们四海四荒,为主神造偶像乃是亵渎大罪。”

密都公主轻叹一声,说:“原来如此。”

她明白过来: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未知。西王母既然是掌管瘟疫、疾病、死亡和刑杀的神,四海四荒无人不恐惧崇拜,那么给它造像便不能起到恐吓效果。它恐怖的形象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真容也绝不能被凡世窥见。

姜木有心卖弄,又说:“我们西海有个传说,数百年前,肃慎国国主突然疯癫起来,宣称自己就是西王母化身,招来臣子,逼迫他们以拜祭西王母之礼拜祭自己,所有不肯服从的人全部被腰斩抽肠,就连反对他搞祭典的王太子也被剜去双眼,关进牢狱。这国主在国都召聚了数万人,沐浴完毕,进入神祠之后,突然狂风骤雨,那神祠瞬间被雷电劈倒,国主也被击得昏死过去。人人都说凶神前来报复,一片大乱,王太子闻状,当场自杀以替父谢罪。许久,这国主才终于醒来。他苏醒之后,再也不敢提一句亵渎神明的话,而且性情大变,疏远了妻子、近臣,不言不语,不喜饮食,几乎成了个幽魂。”

密都公主听得很着迷,叹气说:“居然还有这样神奇的事!”

她与姜木谈论巫盼国信仰、崇拜,显得深深敬服。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才离开神祠。

密都公主回到居所之中,显得心满意足,似乎拜谒凶神竟令她容光焕发了。

不过她爬石梯爬得满面细汗,衣裳沾泥,此时也显得倦怠不已。

她对众人说:“我初次拜谒凶神,未献祭礼。方才姜首领说,割喉山七日之后有祭神仪式,我欲亲自祭拜之后,再行上路。众卿可作安排。另外,那王亥若要挑战神木之王,便可定在祭凶神之日,一并为之。”

两位巫盼首领欲待反对,密都公主举手止住,命徐妪:“取我的龙胆刀来。”

她将搁在膝上,又对姜木说:“此刀是王亥所献,称为龙胆刀。卿虽恨他狂肆,可他毕竟冒死救我。我愿以此刀换他性命,可也不可?”

割喉山小首领双目灼灼盯着漆黑的刀身,既畏惧又贪婪,他吞了口口水,十分委屈地说:“殿下,这本就是臣的刀子。”

“首领是不愿换?”

这次不光姜木摇头,姬峤也连连摇头,果然是坚决不肯。

密都公主叹了口气,又说:“二位卿,挑战割喉山神木之王,本就是将性命交给凶神裁决。若被杀死,无话可说;若杀死了神木之王,过去所有,就该一笔勾销。如果你们应诺,我也愿意把龙胆刀交与你们。”

这一次,两位巫盼首领瞥着宝刀,都动心了。

看得出来,他们固然想要王亥性命,可那柄龙胆刀也是极要紧的东西,并非普通的锋利兵刃。而且,他们对那神木之王的残杀之力应该也很有把握,认为王亥遇上了他,一定是有死无生。

姜木略作迟疑,说:“殿下,决斗之时,其他所有人,须得袖手旁观。”

“这是自然,”密都公主缓缓颔首,“他若决斗被杀,我绝不干预。”

于是,割喉山小首领满腹疑虑,还是被近在咫尺的龙胆刀引诱,点头同意了。

正在这时,一旁突然传来响声,有人喊叫起来,屋子里乱成一团。

李震不知为何,猛地栽倒在地,面色犹如金纸。

密都公主站了起来:“李将军怎么了?”

李震大口喘息,双目怒张,手足无力,一时竟爬不起来。两边的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须臾,李震清醒过来,又惊又怒,说:“臣失礼了……臣……臣告退!”

姜木说:“李将军这几日劳累过度,快送他回去休息!”

高畅等天朝军人簇拥着李震回去,没人注意到姬峤唇角阴险而满足的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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