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第六章、含沙射影

这天夜里,王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个幽深的湖,湖水是透明的,向下望去,就像望过一层层玻璃,没有尽头,只有空茫虚幻。只看了一眼,他就胸口闷得想吐。

湖的上方有五轮月亮,再定睛凝视,发现那不是月亮,而是外面的天空。这天空遥远寂寥,光芒透过圆形洞口照进来,就像夜里的明月一般。

原来,这是一个地底下的湖,他正站在黑黢黢的洞穴里。

他闻到潮湿的空气里有浓烈的火焰和鲜血的味道,白骨累累,有灵魂在水下引诱着他。

受到诱惑,他跪了下去。

层层玻璃般的湖水霎时搅动起来,浪涛粼粼,像噬人的雪亮鱼齿,掀得越越来高。几波湖水涌向他脚面,一只黑色的手从中伸出。冰冷的湖水溅湿了他的身体,黑色的手紧紧扼住了他咽喉……

 

王亥倏然惊醒,恐怖的景象褪去了,鼻尖萦绕着一股奇异馥郁的香气。

他揉了揉疼痛的脑门,发觉自己闻到的是酒香。

屋子里,一个黑影跃动着,低嘶着,那是受到酒香刺激的狌狌。

暗淡的灯光下,几个帝国军人正熟睡。邹衍试图安抚他的狌狌,但那畜生很快就难耐地跳出了窗户,追着酒香而去。邹衍悄悄推门去追。

房门被风吹开,王亥完全醒了。

向外望去,海岛上无边的黑色仿佛能将人压垮。那黑暗掩盖了无数秘密。

王亥也跟了出去。

他看见不死草在夜风里发抖。黑色圆塔犹如蹲踞的巨兽,古怪的雕刻犹如它的花纹与爪牙,被风扫过呜呜有声。熏人的酒香从悲风惨雾里传来,时远时近。不一会儿邹衍和那狌狌都不见了踪影,王亥顿住脚步。

树上猛地传来夜枭尖啸,令人毛骨悚然。

顺着那声音回头,他看见了一双人类的眼睛。那目光可怕极了。

王亥瞬间了然,这正是那双令他一整天如芒在背的眼睛,这正是那个暗中窥视他的人。

他喉咙一紧,没来得及转身,颔边一冷,热血溅出。

王亥倒退几步,捂住伤口。他望向蜷在夜色里的人,对方脸上、身上涂了炭灰,佝偻着脊背,像什么长期埋伏在灌木里的动物,可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静静蹲下去,只为猎物出现时暴起一击将其毙命。他刚才割破王亥下巴,没能一击致命,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失望或忧虑,仍是静静蜷着身体,注视着王亥,准备下一次攻击。

王亥转身就逃。

对方没有立刻就追,而是突然开口了。

他说了几个字,是帝国语言。王亥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继续狂奔。

这一次,那行刺者追了上来。他轻松掠到王亥身边,昏暗的月色,照着他手里一柄半尺长的匕首,很窄,形状像猛兽的尖牙,夜里又仿佛第六根手指,在寒冷地发光。方才那一击如光如电,行刺者的逼视令人窒息。他再一次出击的动作却很谨慎,王亥觉得他对自己充满戒备。

“住手!”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匕首再一次掠过王亥咽喉,邹衍在不远处低喊:“杀了他!你们永远别想得到龙胆刀!”

王亥想问什么是龙胆刀,可转瞬他猜到,一定是自己那柄长刀。邹衍曾告诫他将那柄刀藏好,因此他没有再随身携带。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仿佛流星划过暗夜。他低声问行刺者:“是姬峤派你来杀我的?他看见我为什么吓成那个模样?”

对方毫无表情,王亥慢慢地后退,又问:“你们不是会巫术吗?为什么要刺杀我?为何不用巫术干掉我?那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觉吗?”

对方冷幽幽的眼睛眨也不眨,王亥盯着那匕首,又问:“为什么要用匕首?难道你们的巫术对我不管用?”

行刺者突然也向后退去,王亥起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接着他发现两个帝国军人出现在惨白月色下。他们已经抽出了刀,电光火石间,一柄长刀与匕首交击,发出一声脆响。被切断气管的帝国军人瞬间倒地,他圆睁两眼,完全不可置信。行刺者已如一只夜鸟翩然而起,不知去向了。

另一个军人要追,王亥一把抓住他。三人再回来看那喉咙嗤嗤喷血的军人,想要包扎止血,却已经迟了。他已经死了。

邹衍打量着四周,对王亥说:“你立刻回去!”

王亥闻到空气里馥郁酒香,犹如毒药。他问:“你呢?”现在他有了更多疑问想问邹衍。

邹衍目光犹疑:“我的狌狌不见了,我要去找找它。”

他神情怪异,片刻也不停留,便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五藏山的神祠多建在地上,四海四荒的神祠多建在地下。

王亥白天所看见的黑石雕塔,不过是西王母祠的地上部分,真正用作祭拜的神祠更幽深禁闭,埋在瑜山山体之中。

邹衍站在入口之处,听见他的狌狌细细的叫声从地底传来。

西王母祠深若无底,需要爬下长长的石梯,才能进入其中。石梯是黑灰石头砌成的,又窄又陡,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下去,如果一不小心踩空,说不定还会一路滚下去。细弱的火光闪烁,邹衍爬着陡梯,觉得自己正从野兽嘴里进入它的胃肠。

一道石门半掩,邹衍缓步走入,眼前的景象令他低呼一声。

坛上蹲踞着一个神明、一头野兽、三只怪鸟,十双可怖的眼睛映射出惨淡的光泽。

那神明人面虎身,含着诡异的笑意,仿佛餍足之后满心欢喜,它是天神陆吾,昆仑山的神明之一。而那野兽虎面人身,脸上毛发戟张,双目炯炯,像是要搜寻出虚伪的信众和自大的不信神者,将他们全部吃掉,它名叫开明兽,替西王母守山。三只怪鸟安静地注视四周,好像对一切闯入者漫不经心,它们被称为三青鸟。

祭坛两侧矗立着幽暗可怖的青铜树,树上灯火迷离如豆,仿佛稍一动作,带起的微风便能将火扑灭。周围仿佛潜伏着蒙昧血腥的妖魔,阴风习习,寂静荒凉。

烛火苗照出地上片片亮色,像水,又像金属的反光,在青铜树下滚动。那是水银,象征河流。在这神祠之中,并没有西王母本尊的造像,仿佛昆仑的山水、凶神的使者都在寂然中静待着它。

邹衍第一次亲眼见到凶神祭祠,张开嘴说不出话。

他又望向青铜树下。狌狌已经喝得大醉,正呜呜地乱叫。独眼的瑜山首领抓着酒壶,神情诡险。邹衍说:“大人派人刺杀王亥不成,又用这畜生将我引到这里,欲待何为?”

听见王亥名字,姬峤瞬间又露出恐怖惶然之色,问:“你难道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邹衍信口胡诌:“不错。”

姬峤独眼泛起凶光,他起了杀心。“哦?你以为他是个什么人?”

邹衍想起他的狌狌写的“鬼”字,便说:“我知道他是个死过的人。”

姬峤呼吸都停了。过了半晌,他问:“阁下到底为何要来我巫盼?”

“贵国巫风盛行,送亲来此,自然需要懂得巫术的人随行。”邹衍说着,挥手招呼他的狌狌,狌狌跳了过来,邹衍又说:“大人,这畜生贪吃好酒、顽劣愚蠢,实在有辱耳目,鄙人带它告退了。”

“且慢!”姬峤站了起来,“邹先生,巫盼与帝国不同。你在帝国不过是个贱役,身份低下,随时有牢狱之灾;在我巫盼,精通巫术是王佐之才,地位尊贵,有享用不尽的玉帛子女。我不忍看你沦落,也不便谏言贵国将军,有心结纳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鄙人出身低贱,屡犯法禁,能戴罪立功,已经法外开恩,岂敢高攀大人?”

姬峤大笑:“何必作出道貌岸然的样子?难道真以为我对你一无所知?两年前我出使帝都时,便已听闻你大名。帝国术士全是欺世盗名之徒,唯独你的确有些真才实学,十分难得。那时你因巫蛊一案下狱,我还曾多方打探、暗中行贿,想救你出来。可惜,不久之后你就受人举荐,被编进了送亲队伍。我看你肯来巫盼国,也不是为了什么戴罪立功,恐怕别有目的才是。”

邹衍目光闪烁,显得心神不宁,但嘴里毫不迟疑:“大人,我身份虽低贱,眼下对李将军却十分有用,你强留我在此,李将军若知道,必不肯干休。如今两国联姻,不分你我,我效力帝国还是巫盼,又有什么分别?今夜之事,你知我知,不入六耳……”

姬峤突然抬起下巴,轻声问:“咦,是吗?那你身后是谁?”

他语气险恶极了,邹衍倏地回头。

光线暗了一暗,一条模糊的影子蜿蜒而起,一开始是雾气般轻邈地黏在墙上,倏忽之间又从墙壁上飘了下来,歪歪扭扭成了人形。

它一只手爪挡住了大半张脸,衣带飘飞,似乎是个青衣女人。

狌狌很好奇,跑去要挠上一挠,邹衍厉喝:“别动!”

狌狌迅速躲到邹衍身后,好像这才知道害怕。邹衍望着那青衣女人,冷笑问:“这东西是大人放出来的?”

姬峤倒也不否认,微笑问:“你认得它吗?”

邹衍瞧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何难?《白泽图》中提到过此鬼,称之为‘玉精’,乃是玉石精魄所化。”

“玉精常见,也不必如此忌惮吧?”

“自然不是寻常精魄。这青衣女子以右手遮面,难道是在模仿女丑之尸的死状?女丑之尸在大荒之西,附近只有沃国产玉。沃国出产一种名叫璇瑰的宝玉,还有一种名叫瑶碧的玛瑙。依我猜测,它便是瑶碧的玉精吧?”

他说的女丑之尸,是一位惨死的女巫,天女魃的女祭司。

天女魃乃黄帝之女,掌握太阳的光热之能。在黄帝与蚩尤大战中,蚩尤让风伯、雨师降下暴风骤雨,使黄帝的指南车失却效用,大军濒临崩溃。千钧一发之时,天女魃参战,她止住大雨,使太阳重放光芒,助黄帝战胜蚩尤。

然而,这一次大战却使天女魃失去了大部分神力,无法再返回天上。她只得在人间颠沛流离,身上光热无穷,走到哪里,都会带去旱灾,从此被骂作旱魃。她孤独而羞愧,被她拯救过的人类朝她投掷石块,辱骂她驱赶她。黄帝将她禁闭关押在赤水之北,连同她的女祭司也被当作带来旱灾的罪人。

人们无法杀死天女魃,却抓住了她的女祭司。当旱灾再次降临,这位无辜的女祭司便被绑在山顶,经受暴晒之刑,被天上的十个太阳活活烤死。于是,大荒之西成了女祭司曝尸之地,格外荒凉凄厉,幽魂不散。

青衣女鬼常年养在阴魂作祟之所,一双凄艳的美目瞠视邹衍,神情变幻,如水中云影。邹衍说:“此鬼触人即死,极为邪恶,还是将它收回去吧。”

姬峤笑而不语,青衣女鬼全身一扭,瞬间已逼至邹衍跟前。

“岱委!”

邹衍一声厉喝,声如裂雷,震得簌簌而动。那青衣艳鬼立刻顿住身形,两条胳膊如同飘带一般乱舞起来,显然被叫出名字,令它恐惧异常。这“呼名”之法可以震慑鬼魂,但是,惊恐之后,艳鬼又重新扑过来。

它移动时轻邈如雾,情急之下,邹衍在自己头上一抓,扯下一缕长朱丝。

朱丝可以辟邪,遇鬼会能将其捆缚。邹衍用一根朱丝束发,紧急时便随手取下来使用。他吹了一口气,那缕很长的朱红丝线被吹成一条直线,一头扔握在他手中,另一头则向那玉精飞去。殷红如血的丝线触到那玉精,只令它稍微避了一避,便被它不屑地举手扯断了。

姬峤摇头微笑:“没有用!”

待到与青衣女鬼相隔二尺,邹衍猛地迎面唾在它脸上。

那艳鬼被喷了一头唾液,怒极,尖嘶一声。

这唾面之法乃是五藏山独创,四海四荒并没有。五藏山古代医家将唾液称为“灵液”、“神泉”、“金浆”,认为其是人体精气所酿化,有着极大的威力。巫师的唾液更是天然的武器,据说群鬼最怕的不是符咒,而是被唾面,被唾之后必现原型。

姬峤大笑:“吐口水也没用!”

青衣艳鬼五官凄厉起来,十指如同拨弦,狠狠地抠过去,誓要取邹衍性命。

邹衍左右而顾,只见青桐树上烛火明灭不定,似乎感应得到风里的邪意。

火极阳,鬼极阴,鬼畏火照,火袚法是很常见的巫术。邹衍拾起树上青铜灯盏,向玉精砸去。灯油四溅,女鬼凶恶惨厉的面目被火光照亮,越发可怖。

邹衍连用“呼名”、“朱丝”、“唾面”三法,都不能制住这艳鬼,此时用灯盏砸它,也不过是试图稍作阻挡。真正的火袚法需要高举火炬,还要用桔槔将火炬高高挑起,这才能照耀鬼怪,使其恐惧而逃。邹衍以为火会被艳鬼扑灭,谁知,火光却在女鬼脸上越烧越烈,呼呼作响,泛出红紫光亮。

不一会儿,女鬼被火焰完全吞没,它扭曲着,舞蹈着,惨叫着。不知它是因为女丑被曝晒至死而格外畏惧光热,还是这青桐树上的灯火与众不同。它成了一支人形火把,艳烈地燃烧着,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仇怨,最终它被灼烧成焦黑的玉石,“砰”一声碎裂一地。

邹衍捻了一抹碎玉屑,细看说:“果然是瑶碧,恐怕在女丑之尸旁养了百年以上,才有这等能为。”他说着怒瞪姬峤,“你是想用这邪物杀我吗?”

姬峤神情冷暗:“不敢,只是想看看阁下如何收服这玉精。”他见邹衍仍一脸不忿,又说:“我真正想除掉的,只有王亥一个人。先生既然知道他身份来历,便该知道他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若你能找到机会杀死他,我愿以千金相谢。”

邹衍沉默,许久,摇头不答。

姬峤脸色更阴沉了:“阁下纵然怀瑜握瑾,天朝还是视为贱役,视作危险、怪异、荒谬之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良禽择木而栖,先生不要自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普天之下,哪里有一块乐土?要说操持贱役,我也无所谓,命如飞蓬,曳尾涂中,活得十分自在快慰。”

邹衍抱着狌狌要走,可是才走出两步,他突听身后有拉弓之声。

一回头,他吓了一跳。

姬峤站在祭坛之后,独眼放出冷光,端着一柄桃木弓,上面架了一支奇特的箭。

这箭很粗,表皮很糙,上面生满了巨大利刺,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段牡荆。

箭尾黏了一根金褐羽毛,显然是鸡羽。

最怪的是箭头无铁,只在牡棘末梢涂了一截暗红的液体。

不知何处来风,拂过箭尾羽毛,簌簌抖动,越发艳丽肃杀。

邹衍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沉下脸,思忖片刻,说:“桃弓棘矢,矢尾鸡羽,这是昔年诸侯敬献给天子、用来除祛天下鬼魅的礼器,普天之下找不出更贵重的礼物了。我看大人端的桃弓棘矢,虽比不过当年帝国天子那具弓矢,但也是一副宝具。只是,桃弓棘矢是用来射鬼除邪的,大人用它指着我做什么?”他说着,再定睛一看,猛然发现,姬峤瞄准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影子。

邹衍心头一颤,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大荒之南有一座山,叫做蜮山,其中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动物,名字就叫做蜮。它喜欢潜伏在溪水旁或浅水中,口舌如同弩弓,故尔又有个名字叫做‘短弧’。此物可怕之处在于,它能含沙射人,中者立即生疮而死。其中最厉害的一种蜮,不必含沙,也不必射人,只需要人不知鬼不觉地用口中唾液射中人的影子,便能使普通人元气大伤,不久死去,毫无踪迹可寻。姬大人将蜮的血液、口唾涂抹在灵物牡棘之上,模仿蜮含沙射影。想必此物射中巫师影子之后,能够重伤精气神,不久致死,表面看起来却毫无损伤。”

姬峤似笑非笑睁着独眼,将弓拉紧,将射而未射。

邹衍知他杀意沸烈,不由屏住呼吸,神情严肃,盯着姬峤:“今夜大人再三相逼,到底是何居心!”姬峤杀意未改,邹衍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诡险异常。“大人既然了解我过去,便该知道我曾经一夜杀死近百人。你今夜杀不了我,我必取你头颅。”

姬峤听了这威胁,举弓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邹衍倒退着走出凶神祭祠,方说:“告辞了。”

姬峤并未,他抱着狌狌走回卧房,方才说了声“好险”。

王亥刚洗去身上、脸上的鲜血,正用烈酒浇着伤口,疼得直咧嘴,问:“什么好险?”

邹衍一愣,指着狌狌说:“这畜生贪酒,险些跌死。”

狌狌不满地叫着抗议。

王亥耸了耸肩膀,又问:“你认得刚才那行刺者吗?”

“不认识。”邹衍显得疲惫异常,“我猜他是姬峤派来的。”

“他对我说了一句帝国话,我却没听懂,你可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邹衍有些茫然,“那人对你说帝国话?”

王亥也觉诧异,一个巫盼人对另一个巫盼人,为何要说帝国语言?今夜他失血不少,伤及颔骨,痛得头晕目眩,也无心多问,自己包扎了一番便躺下直喘气发抖。

 

第二天,刺杀之事惊动了李震。

被杀死的帝国军人躺在原地,血已经流干了。李震手按麒麟剑,咬着虎髯,怒极反笑。

他命人去叫姬峤,却被王亥拦住了。

王亥一说话便扯痛伤口,但此时不能不劝。他把昨天密都公主的话复述了一遍,李震听得呆了,似乎没想到一个“弱智”还能有这么大主意。

王亥见李震神情怪异,忙捂着脸解释:“公主殿下胆子小,不敢亲自说给将军听。”

接二连三的刺杀,也让李震再次担忧起密都公主的安危。他越来越觉得,应该让密都公主先登上海船回槐江郡。他思忖片刻,命人去找邹衍。

“你曾经说,国主载氏是巫术施术者?”

邹衍半晌未答,猜测着李震的意图。“在下的确说过这话,将军听了很生气。”他见李震双眉一竖,忙又说:“载氏国主有一种巫器,可以实施祝咒术,但那施术者未见得就是国主本人。鄙人倒是以为巫盼国主绝无胆量与天朝作对,引来灭国之灾。”

“你还跟杨渊提起,在海边看见蚩尤旗,主兵灾,是征战流血的预兆?”

“鄙人提过。西海沉船、公主遇刺,都是应兆。”

“那么你觉得,此次巫盼之行,是不是过于凶险,应该暂时让密都公主先回帝国,再作打算?”

邹衍想了想,却说:“不然。那青鸟还在海上,上船一点也不安全。鄙人以为殿下应该尽快赶往五行台,不要再在路上拖延时间。”

他这态度转变让李震大感不快,觉得野巫师果然朝三暮四,挥手命他退下。

李震看向王亥,说:“这人眼见情势险恶,还劝我尽快赶去五行台,是不是别有用心?”

王亥略感诧异,说:“在下不这么觉得。”

“那你觉得密都公主该走还是该留?”

王亥想了想说:“公主殿下意志甚坚,恐怕不会愿意退回帝国。”

李震冷笑:“意志甚坚,也得先留下性命。”

他又叫来高畅等人商议,大多数帝国军官也都说:“不妨尽快去五行台。”

 

李震去找姬峤商议,想要尽早上路。

姬峤说:“我两天前就给割喉山首领写了信,要他尽快赶来。等他来了,我们一起护送殿下去割喉山。我早已备下了钱粮器用、车辆马匹,李将军尽管放心。”

密都公主离开瑜山,便要向割喉山而去。这割喉山之名,听起来实在不吉利。李震问:“这山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

姬峤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山山形奇特肃杀,因此得名,将军一见便知。”

李震不知道那割喉山首领何时才能到,正感觉不耐烦,姬峤的家宰,被李震刺穿过两耳的胖子仲遵,赶来禀报说,割喉山首领已经来了。

姬峤立刻要赶去城外迎接,李震觉得他紧张又谄媚,不禁有些奇怪。李震要求跟他一起出城,姬峤也没反对,二人来到城外,只见一行几十人的队伍,为首者从二人抬起的轻轿上下来。姬峤满脸堆笑,下轿者却冷漠倨傲。同是首领,似乎地位还有不同。

李震再一看,发现这割喉首领竟然是个小孩子。

看他身高面庞不过十二、三岁,眼睛里全是衰败枯萎的颜色,令人心惊。

在他身后,是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这老人双目精光隐闪,犹如蕴藏了雷电。他是姜氏首领的家宰,上前来拜见李震和姬峤。李震发现这老人行礼时跟姬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便如进了几根刺一般异常不安。

割喉山首领姓姜名木,他对待李震也十分简慢,倒是他那扶着手杖的瘸子家宰,代为答礼,十分殷勤。李震觉得这老者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但一时也想不出是什么。

姜木一边往城里走,一边对姬峤低语,姬峤连连点头。两个巫盼首领堂而皇之把把李震晾在一边,李震不禁有气:“二位在说什么,不妨也说给李某听听。”

那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首领一脸不屑,阴恻恻地说:“正要告诉李大人。听说你队伍里有个叫王亥的巫盼人,此人是我的逃奴,杀我射戍、女奴数人,毁我割喉山神祠,蔑辱神灵,论世间罪恶之大,没有大过他的人。既然他就在此地,请李大人尽快将他交给我处置!”

李震惊呆了,说:“他曾救过密都公主性命,现在已是帝国军官。大人若要处置他,也该到了五行台,等候贵国国主与我殿下商议共决。哪怕他的确杀了人,如今救护我公主有绝大功劳,首领不光该饶恕他,还应该褒奖抚慰才是。”

一旁瘸子老家宰深沉痛切地向姜木说:“口说无凭,大人应该给李将军看看罪证。”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小首领听,实际上却针对李震。李震这时发现他有什么奇怪了:这老家宰的口音、语态,似乎更像一个帝国人。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黑石雕成的神祠前,姜木喝道:“让那王亥出来当面对质!”

王亥就在附近,割喉山小首领的随行人员全是身手绝佳的射戍,帝国军士们不及阻挡,就让他们逮住王亥,推上前来。邹衍一见,也牵着他的狌狌溜到神祠边。

李震大怒,然而不等他发作,姜木咬牙切齿地对王亥说:“交出龙胆刀,我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一点。”

众人还没听懂什么是龙胆刀,邹衍决定上来碰碰口风,他说:“慢着。龙胆刀已经由这王氏献给公主殿下,无法可交。”

他见巫盼国两位首领花招尽出,只是一心一意要杀王亥,不禁满腹狐疑,越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李震显然也这样想。如果真是毁辱凶神,倒也罢了,就怕别有内情。

割喉山小首领傲慢地说:“龙胆刀是我家宰随身携带的宝刀,长二尺,漆黑无光,乃是残杀之器。王氏盗窃了它,还把这种不祥的凶器献给公主,真是大逆不道!”

邹衍忍不住哂笑。小首领怒色满面:“笑什么?给我拖下去,割了他舌头!”

邹衍惊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正色说:“龙胆刀是贵国国主随身所佩的至宝,绝不可能是一个射戍携带的。老先生说龙胆刀是你的东西,鄙人听了甚觉可笑。”

割喉山小首领大笑,转头对那老者说:“他说你不配用龙胆刀。”

老者露出微笑,似乎听见了不便反驳的蠢话。小首领见他不答,就懒洋洋地说:“你要不要让他看看,到底什么人才配得上龙胆刀?”

老者躬身说:“遵命”。

跛足老者弃了手杖,邹衍警觉地往后退几步,连他的狌狌也溜到王亥身后躲了起来。

王亥正在好奇老者要干什么,只见一两根铁钩般的手指已戳向自己咽喉。王亥惊得魂飞魄散,帝国军人们呼喝着上来救他。老者跛行时样子滑稽,像只疲倦的老鸭子;腾起时却轻渺如雾,仿佛全身重量化为乌有。王亥被他掐住喉咙按倒在地,伤口崩裂,鲜血直流。

七八个帝国军人们费了天大力气,才将那跛足老者拖开,手忙脚乱重新给王亥扎绷带。王亥昏迷了好一阵才苏醒,跛足老者在他脖子上掐出紫黑手印,再多片刻,说不定就给徒手掐死了。王亥想到昨晚那个行刺者,他觉得那人跟这老者或许有什么关系,轻渺如雾地腾起接着一击杀人的动作实在太像了。

李震观察情况,猛想起王亥刚才说过那密都公主并非蠢货,那么现在乱七八糟的局面,让她出来恐怕最好解决,于是他低声对徐妪说:“去找你们殿下,请她来接见两位首领。”

徐妪疾步去了,李震又有些担忧,不知道这位密都公主到底靠不靠谱。

 

不一会儿,密都公主在众女官簇拥之下走了出来。

割喉山小首领原本气势汹汹,忽见帝国公主驾到,“啊”地叫了一声。

这次倒无需帝国官员提醒,两位巫盼首领一起跪下叩首。

小首领姜木念着称颂的套话,说话突然变得磕磕巴巴,他说完抬头偷望密都公主一眼,立刻又把头埋到地上。密都公主玉绾金钗、容光照人,而割喉山小首领就像只见过烛火与月色的人,突然曝露在太阳的照射之下,不胜光芒。一时间,似乎帝国公主的美貌竟让这十二、三岁的男孩目眩神迷了。

密都公主颇为和颜悦色地说:“不知割喉山离此地有多远?”

姜木听见帝国公主问他,惊喜地说:“不远不远!有我随驾,殿下大可以放心!”

王亥皱眉,旁人或许觉得这十二、三岁的小首领此时模样可笑有趣,他却在这男孩言语动作中觉出一些猥亵下流的意味,深感厌恶。

正想着,徐妪突然凑到他耳边,说:“殿下问你,你到底是不是巫盼国主载氏派来的?”

王亥一震,他忍不住抬眼去望,只见密都公主也正盯着他。

四目一对,他立刻知道,他的回答会有绝大影响。他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回答一句不是,密都公主很有可能卖个人情,把他扔给割喉山小首领处置。如果回答一句是,过不了几天这公主殿下一盘问自己,一定会戳破谎言。他咬了咬牙,决定老实回答,低声说:“我不知道,或许不是。”

徐妪悄悄离开,走到密都公主身畔,附耳低语了两句。

王亥手心全是冷汗,他紧盯密都公主,不知对方会作何决定。他发现自己对这公主其实毫不了解,不光猜不出她所思所想,连她遇事大概会怎么办,也毫无头绪。

须臾,只听密都公主问割喉山小首领:“方才你们在吵,说有一个什么逃奴?”

小首领指向王亥,说:“就是他!此人罪不可赦,必须立刻处死。”

见这男孩神情激动,密都公主温文一笑,显得柔弱可亲,嘴里却说:“不行,此人救过我性命,如今也已经是帝国官员,不能交由二位处置。”

李震立刻喝问:“你们听见殿下的旨意了,还敢反对?”

割喉山小首领目眩神迷瞪着密都公主之际,他那跛足家宰已跪着叩首说:“殿下,此人犯的乃是四海四荒第一大罪,依巫盼礼俗,也是一定要杀掉祭神的,否则会引来天灾疫病。殿下初来乍到,移风灭俗,恐怕不妥。”

密都公主转头,目示徐妪。她这次倒不胆怯了,甚至显得镇静自若。王亥觉得她眼睛清亮异常,目光变幻莫测。

徐妪上前厉声喝道:“我殿下询问贵国首领,家宰怎敢僭越答言?”

跛足老者被拖走了,但姜木似乎已经回过神来,想起无论如何要杀王亥,继续争辩。姬峤作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却也以“辱神”力争,丝毫不肯让步。

邹衍眼看局面难以化解,上前说:“殿下,王亥或许犯有大罪,可是并不如二位首领所说,罪不可赦。巫盼国有一条铁律,罪犯上割喉山做一件事,便可以得到凶神原宥。”

密都公主似乎有些惊讶,以目相询,邹衍高声说了几句话。

四周一片静默,众人都呆住了。许久,密都公主问:“此话当真?”

两位巫盼首领面面相觑,只能跪着点头承认。姬峤轻声说:“是真的,不光巫盼,这是四海四荒千年习俗,臣等不敢欺瞒殿下。”他声音那么低沉,似乎这习俗令他也很畏惧。

密都公主凝视王亥,她的眼神里抑郁顺从、防备不安的色泽全然消失了,倒像是做了决定十分快慰的样子。

她说:“那就这么办吧。”


评论(5)

热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