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

第五章、密都公主

王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犹如困兽。

邹衍正揉着眼睛写字,他的狌狌偷喝了壶里的酒,正发着酒疯满屋子乱蹦。

刚才那次奇怪的碰面之后,瑜山首领接连遣了几个射戍,请王亥过去“谈天”,都被守在门外的帝国军人们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李震等人都看出:王亥大有来头。没弄清他是谁之前,不能让他落到巫盼人手里。

王亥双手微微发抖,他并不害怕巫盼人,反倒心情激动、跃跃欲试,他其实很有兴趣去会会那个姬峤:对方显然是了解他过去的——认识他,被他吓得魂不附体,却还要装作认错了人,必有蹊跷。

似乎真相近在眼前,终于可以一窥究竟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姬峤已第三次派人来请,大有誓不罢休之意。

王亥终于忍不住了,两手一撑桌子:“去就去!他们还能要了我的命么?”他说着大步向外冲,可是没走两步就被几个帝国军士冷着脸推了回去。双方推攘了几下,王亥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监禁我吗?”见他们执意阻拦,王亥冷笑:“你们有几分本事?连个年轻姑娘都保护不了,也敢监禁我?”

帝国众军士面面相觑,赵庆良被李震差来干这事,早已大不耐烦,听了这话登时被激怒了,上前一掌拍向王亥,想给他个教训。

王亥下意识地伸手格挡,赵庆良猛地惨叫一声。

王亥一惊,发现自己手指正狠狠戳在赵庆良眼皮上。幸而对方闭眼快,不然恐怕眼珠子都被抠出来了,饶是如此,也疼得呲牙咧嘴,两眼发黑,泪水直流。

王亥后退了一步,赵庆良已回过神,紫涨了脸,“嚯”一声拔出长刀。

邹衍早已停下笔,在一旁观看,这时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拦在两人中间,连声劝道:“赵大人,赵大人,你可别忘了李将军的嘱咐,千万别意气用事。”

赵庆良暴怒中只想砍了王亥,闻言一悚:违逆李震命令,他还真没那胆量。

他越发急怒之下,不敢砍王亥,却把气撒到邹衍头上,也不答话,反手一刀就朝邹衍劈过去。

四周一片惊呼,王亥猛推了邹衍一把。邹衍跌倒在地上,面如土色,知道自己险些被削掉半边脑袋。

王亥低声对旁边的军士说:“你们也看见了,我在这儿不安全,把我送到李震那儿去。”

赵庆良脸色红了又白,右手在刀柄上一握一松,喘着粗气。王亥抱起胳膊,转头冷冷斜睨他。赵庆良自知失态,怒哼一声,摔门而出。

王亥跟着一众军人离开,邹衍爬起来把门栓死了,以防那赵庆良又跑回来寻晦气。

 

李震正与杨渊讨论元敏之事。

二人都觉得元敏行刺之事不能就这样作罢,应该逼迫巫盼国彻查,给个交代。可是,说到底元敏是帝国官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中了什么巫盼国的邪术,或是为巫盼国人所害,他刺杀密都公主的罪责,无论如何难以推到巫盼人头上。姬峤若是推脱不管,李震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个送亲的使臣,又不能宣布“婚事作罢”来要挟。

公主的安全,则是另一个难题。

元敏死了,帝国在五行台的耳目已失。巫盼国诡谲非常,人心莫测。万一再发生一次刺杀,令密都公主丧命,李震仕途也就彻底断送了,说不定还会脑袋落地。若要万无一失,就该立刻送公主上海船,先回槐江郡,然而这样做必然惹出两国纠纷。李震已经因为周太尉之事犯了朝廷忌讳,最害怕再有人参他专权擅断。

王亥见李震皱紧眉头、咬着胡子,便问:“大人在苦恼什么?”

“此地凶险,”李震微眯虎目,“我正与杨大人在商量要不要先送公主回槐江郡。”

“送公主回槐江郡?”王亥诧异道:“海上不是有能打翻大船的怪鸟吗?”

李震猛一砸桌子——他竟险些忘了海上怪鸟!那骇人凶物已经击沉了一艘巨大的海船,致百余人丧命。万一它再在海上袭击密都公主,后果不堪设想!看来将公主送到海上也是不可能了,这该如何是好?

王亥察言观色,半晌,问:“大人明知元敏行刺之事有诈,还急急忙忙赶到瑜山,是因为粮草不够吧?”

李震缓缓颔首。海船上携带的口粮只够上岸十天,如果巫盼国有贼人有异心,躲在野外只会为敌所乘。如今进了瑜山城,哪怕姬峤就是那心怀异志、袭击公主的恶人,也可以抢先拿下他,占据城池,再作打算。

李震手下近千人里,有一半是杂役、仪仗,但另一半却是久经沙场的帝国精锐,要击垮这种蛮夷小国的区区首领,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王亥忍不住给这两个帝国官员出主意:“眼下还有个法子。这巫盼国乌烟瘴气、邪魔鬼道的,咱们与其等着,不如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着他转头望向杨渊:“若是杨大人即刻启程,去五行台要求顶替元敏的职位,想那国主也没有理由拒绝。大人住在五行台附近,既能追查害死元敏的真凶,又能帮咱们了解了解岛上各处的情况,一举多得。只不过……”

杨渊忍不住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此行不然异常艰险,说不定还会送掉性命。皇帝又没要你干这差事,白跑这一趟,对大人可没半点好处。”

杨渊不禁一笑:“小兄弟,为何这般小看我?”

王亥原有激将他的意思,见他如此坦率,倒有些尴尬,不禁也对这帝国官员生出几分敬意。一旁李震满意地点头,说:“就这么办!”

三人正商议,突然间,李震变了脸色,厉喝一声:“谁!”这声音烈如暴雷,震得屋子都颤了一颤,惊得人肝胆俱裂。余音未了,李震已箭步奔向木窗,瞪着外面的天地。

屋后只有一棵树,郁郁苍苍。王亥隐约听见什么声音在树后响起。那极细极细的声音,像是松果落在雪地上,像是水鸟站在涟漪里,像是清风掠过树梢,也像是一条游蛇游弋着爬下树干。王亥不禁一个寒颤。

树后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暗影,拂动间森森然然。树梢传来鸟叫声,打破了这寂然。三人都吐出口气,从窗边走开。

“我觉得那是张人脸。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树上?”王亥也没看清,但本能地觉得,那时他被一双可怕的眼睛注视着。

那不是动物蒙昧无知的眼睛,而是人类敌意炽烈却冷静无比的眼睛。这印象令他有些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他告辞出来。李震派了两个士兵跟着他。

王亥去屋后树下查看了一番。地上没有脚印,树上也并没有攀爬的痕迹,他不禁摇头。

 

这一整天,王亥一直觉得有双眼睛注视他脑后。

他忍不住回头了几次,每一次都发现身后只有自己的背影。那目光如附骨之蛆,令他焦躁不安,却又无迹可寻。

瑜山城建在半山腰上,小小的内城中,普通的居住用的房屋全是木头搭成。

王亥一路闲走,望见内城中心,有一片黑色石头堆砌成的建筑。

走得更近一些,可以看见这黑色建筑高而且陡,形状既像一个山丘,又像一座圆塔。石头上有一些花纹和雕刻,图案阴森古怪,令人心生寒意。

几个跪在地上的半人闻声抬起头,他们望向王亥的眼神令人难忘。那是混合了警觉、敌意与空茫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但似乎只要王亥再往前一步,他们就会一起扑上来,把他撕得粉碎。

王亥忍不住想:这些人难道认识我吗?

他低下头,发现这些半人正跪在地上伺弄着一种奇特的草。明明是春夏植物茂盛之时,这草却枯黄衰败。半人们像对什么奇珍异宝一般,格外小心地拂过它们的茎叶。这枯草生长在黑石塔下,环绕一片,越发显得萧索肃杀。

“这是不死草。”有人说。王亥猛地回头,只见邹衍正抱着那只狌狌,站在不远处。“他们不会再让你往前走了,那里是西王母神祠。”

王亥有些失望,但也只好后退,忍不住问:“为什么叫不死草?”

邹衍边走边说:“年年衰而不死,因此叫它不死草。四海四荒流传一个传说,凶神西王母握有一种神药,名叫不死药,服下可以起死回生,而传说里的不死药,就正是用这种草炼成的。”

“哦?那这里的草是……种来给首领们吃,好让他们长生不死的?”这看似理所当然的猜测,似乎却很荒唐,不仅邹衍连连摇头,连他的狌狌都咧起嘴吱吱叫着摇起了脑袋。

“这里种的不死草,是西海四荒用来供奉凶神西王母的,就像五藏山祭祖用的猪、牛、羊三牲,是极珍惜的贡品。”邹衍望着黑色的神祠,沉思着,又说:“人类莫不爱生恶死,然而死生大事乃天命所定,寿数一尽,便是死期。食用一种草药,怎么可能真的让人逃脱生死大限?况且,这不死草有剧毒,虫蚁不生,汁液会令人发狂。它不仅不能吃,连触碰都十分危险。你看这儿的半人们,他们天天接触不死草,双手红肿瘙痒,时间长了肌肤还会中毒溃烂。”

“那西王母的不死药为何使人不死?”

邹衍微微一笑,“神话若要万口流传,自然要讲得缥缈离奇、娓娓动听,否则如何令人沉醉其中、遐想万千呢?在四海四荒流传的神话传说里,的确有人贪图长生,历尽千劫盗取了西王母的不死药,以为自己服下之后,便能逆天改命,永生不死,与星辰同寿。”

“结果呢?”

“他忘了西王母是凶杀灾异之神。西王母使了一种法术,将他沉入了水银之中,封闭在永远不见天日之处。他不能死,但也别想活。”

王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不由惊讶:“那西王母既如此凶残可怕,为何四海四荒对它崇拜爱戴?”

“唯有恐怖之神,才能真正激起所有人的剧烈感情,没有什么比恐惧更令人惶惑无力,渴望跪倒在神明之前。凶神的残杀之力,才是它最值得艳羡崇拜的东西。”

王亥觉得有趣,忍不住想知道跪在地上的半人们听见这说法,会有何反应,却发现他们无声无息地埋头伺弄不死草,看来听不懂帝国语言。

 

王、邹二人向神祠的另一面走去,两个天朝军士跟在他们身后。

邹衍的狌狌突然低声嘶叫起来。它嗅到什么危险一样溜进青草丛里。

邹衍和王亥只得去追,绕过绕过一排房屋,他们看见不远处,有几个披甲持戈的军人站在楼下。

一个褐衣人蜷伏在地上,像个孩子。

那是个瘦小的女奴,伏在墙根处摸索着什么东西,模样鬼鬼祟祟。几个军人对她视若无睹。女奴又凶又怯的褐色眼睛左右打量,看见王亥,颤抖了一下,爬起来就走。王亥猜测她是偷了什么东西,喊一声:“站住。”那女奴脚步一顿,接着跑了起来。

王亥皱眉,见邹衍神色紧张,便问:“怎么了?”

邹衍指了指上方的阁楼,说:“这里是密都公主居所……”

难怪有人把守。若真是盗窃,很可能偷到了帝国公主头上,事情就麻烦了。

王亥冷哼一声,发步去追那女奴。

那女奴像只小兔子似的跑出老远,溜进一片房屋中不见踪影,王亥急追上去,喊:“小贼站住!”喊声惊动了围在屋子里正赌博的几个帝国军人,纷纷起身来看。

女奴迅速转了个弯,想绕到另一条木梯上,可是,她刚扭头跑了十几步,就被王亥堵在墙角,一把揪住前襟。

赌博的帝国军人们也赶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赵庆良。他一见王亥,顿时满脸阴云,没等他发难,王亥说:“此人在公主殿下居处行窃,不妨搜一搜,看偷走了什么。”

赵庆良虽然憎恶王亥,但事关密都公主,丝毫不敢怠慢,喝令:“给我搜身。”

女奴拼命挣扎,被赵庆良狠狠掴了一掌。她激动地和几个男人撕扯,又被踢打了几下,几近疯狂的眼睛充了血。王亥隐约觉得事情闹大,担心出什么意外,便叫了个士兵,要他去请李震。

女奴身上除了一缕头发,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是油黑发紫的一缕秀发,断面整齐,像是被轻轻割下来的。赵庆良极其失望,扯过它来扔在地上。

王亥见女奴恐惧而空茫的表情消失了,隐隐猜测这头发是关键,立刻把发束捡起来,逼问她:“这是谁的头发?”

女奴瞬间又紧张起来,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竟能听懂帝国言语,王亥略感诧异。他盯着她那卑下的、凶狠又胆怯的眼睛,再用那头发在她头上一比,不禁冷笑起来。女奴头发焦枯发黄,而这发束亮如绸缎,绝非同一个人的头发。

正僵持着,不远处有人咳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瑜山首领姬峤莫名其妙地赶来了。他听了原委,满不在乎地说:“这头发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贼手贼脚的,打一顿也就算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邹衍突然插话了,说:“姬大人此言差矣。大人身在巫盼,精通巫术,应该知道头发的重要。”

姬峤似乎才注意到邹衍,他转头问:“你懂巫术?”言语中颇有轻蔑之意,但王亥觉得他的神情充满了敌意与好奇,还有几分忌惮,就像他早已认识邹衍、知道他的能耐一样。

“不敢。”邹衍说,“但头发可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很多巫术用头发来伤人害人。鄙人以为还是查个清楚为好。”

姬峤欲待反驳,有人声音如雷地喝道:“此事不必争执,一问便知!”

原来,李震终于来了。姬峤顿时有些气急败坏:“问什么?”

李震冷森森地说:“问问是不是公主殿下的头发。”一刹那,姬峤呆住了,嗤然一笑,像是听见什么异想天开又无从反驳的笑话。

 

李震来到密都公主居所外,唤出徐妪,命她细细查对,这束头发是谁的。

徐妪虽然惊讶,但也不敢多言,立刻奉命而去。

半晌,姬峤忍不住抱怨:“有人剪了头发随手扔在那里,被这蠢货拾得,这有什么可查对的?”

无人答话。姬峤站在王亥对面,越发显得躁动不安,目光偶尔扫到王亥时,仍是战战兢兢、手足无措,隐约还有些困惑,仿佛王亥是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恶鬼,让他恨不得拔腿就逃,碍于周遭众目睽睽,只能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徐妪走出来,满脸疑惑:“这是殿下的头发。”

李震气得咬起胡子,两手握成拳头。

王亥指着那女奴,厉声问:“这人可曾进过殿下房间?”

徐妪摇头说:“不曾。伺候殿下梳洗的是青要王廷的金孺人,她今天早上才为殿下梳理过头发,这……”

李震怒喝:“是谁?让她出来!”

片刻,屋子里面走出一位道貌岸然的中年妇人,跪下磕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仆再大逆不道,也绝不敢自作主张,剪殿下头发!实在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大人明鉴!”

王亥冷笑起来:“我倒以为,就是你勾结这巫盼女奴,悄悄剪了公主头发,扔出窗外,好让这女奴拾得。不知你们是想做什么害人勾当?”

金孺人惊得面无人色:“小仆昨夜方到此地,怎可能与巫盼奸人勾结?”

王亥揪着那哀哀哭泣的女奴头发,拖到她面前:“巫盼国有多少半人懂帝国语言?她偏偏就能听懂,恐怕正是为了便于勾结帝国人吧?”他转头,又说:“李将军不妨把这两人抓起来,能用的酷刑都用上一遍,不怕问不出来龙去脉。”

女奴闻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

她褐色的眼睛里露出惨怖之色,一种凄迷怨愤的情绪从中透出,若是眼神能杀人,周围的帝国人、连同王亥,都已经死了几遍。她眼珠慢慢地鼓了出来,手脚抽搐,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黑色的指甲。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众人惊呼声中,她朝王亥扑去,王亥一闪,女奴踉踉跄跄向前摔倒,两眼像死鱼一样翻白瞪着,身体佝偻。

邹衍排开众人,上前捧住那女奴脑袋,使劲扳她下巴,想从她嘴里抠出毒药。但没等邹衍将她嘴巴打开,她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已经涌出了黑红的血。她没有了呼吸,一动不动,竟然已经死了。

李震惊怒道:“姬峤!此事你作何解释?”

姬峤鼻尖上溢了汗,连声说:“大人莫慌,莫慌,我看这半人莫不是也中了邪?”

王亥说:“中邪的恐怕是姬大人你吧?”

姬峤两手抱着脑袋:“这……我……”

李震声色俱厉:“姬大人,这事你若是不能给我殿下一个交代,李某只好当你是主谋一起拿下!”

姬峤瞬间跪了下去,带着哭腔对房间里磕头喊:“殿下!殿下!臣冤枉!臣要面奏!”

他对着屋子里的密都公主哭天喊地,李震越发火冒三丈,连声命令将女奴尸体拖走,再将金孺人抓起来。密都公主的发束,被徐妪取去还给公主。

徐妪片刻之后出来,板着脸对姬峤说:“殿下准你面奏,你可小心应对!”

 

李震等几个人进了屋,只见四周是白色的蜃灰墙,厌火国三株树削制成的桌与榻,青铜树灯与兽皮毯,显出异域而古雅的意味。

床榻上挂着黄色的幔子,垂着紫色的薄纱,清冷幽深。

密都公主端坐在纱、幔之后,隐隐能看到她搁在九尾狐裘上的双手。

王亥想看看这巫盼首领对帝国公主是否恭敬,却见姬峤手脚并用地爬跪上前。

众人纷纷跪下,姬峤不停磕着头,哭喊:“殿下!殿下!臣冤枉啊!殿下是君,是臣的天,臣就如同这地上的灰尘草芥!臣怎敢冒犯天威,欺君罔上……”

“姬大人。”紫纱之后,一个声音说。

姬峤止住了号泣,洗耳恭听,许久,只听密都公主问:“元敏为何而死?”

姬峤没想到她问这个,楞了一下,说:“元大人一直住在礼宾苑,臣听说他水土不服,久病不愈,一定是被什么邪物侵害,以致发狂。此事我已奏报五行台,国主会亲自向殿下解释。”他说着又悲悲切切哭了起来,“离了殿下,我等皆是丧家之犬。巫盼怎会有人敢暗害殿下?殿下若是不信,臣愿一死以谢!”

密都公主并未出声,李震知道妇人心软,耐着性子等那姬峤一抽一搭地止了哭声,方才说:“姬大人的奴仆想要残害我公主殿下,姬大人不想着为我殿下分忧,却在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像个娘们!”说完他猛想起帘幔之后坐的也是个女人,不由尴尬。“你从实道来,那女奴究竟受谁指使,为何捡拾殿下断发?”

“臣早就说过,半人并非人类,心性便如牲畜一般,卑贱下流。她捡殿下头发干什么,臣真不知道!如今她自己死了,臣百口莫辩!臣以为,应该将那金孺人细细审问!”

李震大怒,想要骂他,却听密都公主突然出声:“姬大人。”

她声音低弱而干脆,犹如冷箭突放,令人心中一凛。李震以为这公主终于要亲自斥责蛮夷首领一番,正得意,却听密都公主轻声说:“姬大人,李将军。昨夜予自剪发束,弃之阁外,与他人无干。”

这下子不光李震张大了嘴,连姬峤都惊呆了,匍匐在地上,一时楞着连说话都忘了。李震难以置信地说:“殿下虽然仁慈,却不可轻纵奸贼……”

密都公主打断说:“此事多有误会,毋庸再提,众卿请回吧。”

屋子里人人呆若木鸡。

姬峤喜出望外,跪谢天恩后离开了。

李震惊怒异常,眼见密都公主如此胆小怕事,正不知怎么劝谏,就听王亥大声说:“李将军他们护卫殿下,舍生忘死,殿下对待奸邪仇敌却如此宽容!岂不是令人心寒?”

李震心中暗赞,嘴里却喝道:“住口!”王亥充耳不闻:“殿下若出意外,连累上千人性命不保,难道也算仁慈吗?”

他言语冲撞,李震待要责骂一番,再顺势进谏,侍立在侧的几位王廷女官说:“殿下已经命众位大人退下,李将军何不带人回去等侯传召?”

王亥一脸愤怒与傲慢,站起来就往外走,密都公主却突然说:“王先生留步。”

这比刚才更奇怪了,王亥满腹狐疑,顿住脚步。

密都公主又说了一遍:“众卿请回。”

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李震尤其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领命离开。

 

密都公主端坐在榻上,华服繁饰,双手交叠。

她眼睑低垂,显得忧悒而顺从,可是目光里又有一种不安与防备。

她抬手命女官们退下,又命徐妪端了张椅子,赐座王亥。王亥不懂礼仪,两眼凝视密都公主面庞,目光十分莽撞冒失。徐妪低声叫他低头,不可直视。

王亥暗中不快,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十分讨厌。可是,转眼他又注意到,那些女官们离开时眼神充满了敌意与不满,他想起邹衍讲过密都公主身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对这久居深宫、根本见不到外人的女孩来说,恐怕跟自己对谈也是一件很可怕、很困难的事。

密都公主模仿着青要王廷里父亲和别的男性亲属的举止,虽然还是略有畏怯之态,倒是比之前抖抖索索的更像个样子了。她重新交叠起双手,自觉不那么紧张了,便问:“先生是巫盼人,见多识广,不知一束头发,可作何用?”

“在下不知。殿下本该问姬峤才是。”

“先生以为,予不应轻纵姬峤。”

“在下确实不懂,殿下为何惧怕巫盼人?”

密都公主轻咳一声:“予奉天子之命远嫁巫盼,临行前父王再三叮嘱,务必克己自制、慎之又慎,以免惹出变乱,祸及两国。予虽年幼,亦知纲常名教,女子卑弱,理当以夫为天,不敢以天朝上国自雄,惟愿忍让谦冲、恩以好合,侍奉君上。”

王亥听得头大,皱眉说:“殿下的话恕我听不懂。”

密都公主两手紧握,显得有些失措。

似乎,除了圣人教训,她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又似乎,她对王亥说这番话的用意,对方完全没有体会到,令她诧异。

她低头想了想,才又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予一人安危,所系甚大,敢不爱惜?如今既有人欲害我性命,便该深藏不露,暗中查探,得其确证,拿住祸首,一击致敌。既无罪证,又无罪魁,闹起来便是授人以柄,功必不成,而反生嫌隙。若因此使两国不睦,予岂非百死莫赎?”

说完,她看了眼王亥,见他并无不悦、轻视之态,才缓缓松了口气,似乎发现与人对谈也没那么可怕。

——原来,这公主殿下是觉得,没有拿住罪首、罪证,就不该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要隐忍不发,不可打草惊蛇。

这似乎有些道理,王亥听了却更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殿下这番理由,为何不说给李将军听,偏偏要告诉我?”

密都公主说:“先生曾救予性命,理当坦诚相待。”见王亥微笑不信,她便又说:“先生乃巫盼国人,想法或有不同?”

“并无不同。”王亥开始觉得,这帝国公主有什么很独特的地方,令人印象深刻。

接着他发现,是她那种自制而克己的气韵,十分与众不同,给人极静又极压抑的感觉。他问:“巫盼荒鄙野蛮,殿下离开帝国王廷,来这种地方,恐怕很痛苦吧?”

密都公主目光突然凝住,极轻地笑了一笑,宛如云破月来,变得坦然诚恳。

“予年幼之时,父王曾赠予一雀。它被剪掉了翅羽,初时还试图飞起,久了却知道自己只能在那数尺之地上跳来跳去,被人喂养,任人戏弄。某日,群雀乍来,呼朋引伴,予雀亦扑腾残翅想要飞走,失败之后,它便不饮不食,绝食而死。予生而富贵,却也知自己不过是剪翅之雀,能为天子所用,已是天大幸事、意外之喜。予不敢避畏离乡去国之苦,将以巫盼为家。”

这话王亥听了倒是有些震动。

帝国深宫压抑,一个少女饱受禁锢,周围空气都是死的,活物也如泥雕木塑,除了屈从还是屈从,稍作挣扎便无立足之地,所以即使远嫁巫盼,有性命之忧,也并无怨尤。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殿下这话,是要我转告李将军吗?”

密都公主摇头说:“先生自己明白便可。”

说着,她向徐妪点了点头,徐妪便说:“王先生可以退下了。”

 

王亥离去之前,忍不住回望,只见密都公主低头沉思着,将那束被剪下的漆黑如墨的发丝,绕在她雪白的手指间。

她似乎在回想方才的话,有没有哪里说错了。

走出几步,王亥猛地一惊,醒悟过来,帝国公主为何要单独见他!

她一定是以为,王亥其实是巫盼国主暗中派来的人。

或许巫盼国主、权臣对她下嫁有所顾虑,故意让王亥来观察观察,偶尔嘲讽试探,看她是否傲慢骄纵,蔑视本国。这就必须柔弱示人,打消巫盼人反对她的念头。

又或许,巫盼国主早已知道有人想害她性命,使两国联姻不成,便派王亥前来保护。那更要显示她下嫁的决心与诚意,好让王亥如此这般禀报载氏国主。

这么一来,她对王亥说的每一句话,便全都意有所指了。

想明白这点,王亥不禁失笑。

联想起邹衍的说法,看来帝国人对这密都公主也并不了解,或许是她从前在青要山时太过恭顺,被人看得太轻,甚至被说成弱智。

今日对谈,王亥已经知道,她也许胆小,却绝不是任人宰割的可怜虫,身边恐怕还有个智囊般的角色襄助。否则,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大概考虑不到那么多。

这位帝国公主来到巫盼之后,已经受了几次惊吓,旁人担忧她性命危在旦夕,而她却仍想着联姻是否能成功。仿佛只要能完成天子使命,自己的死活,就可以置之度外。对她来说,这显然不是本性,心里当然也极为害怕,却又能克制忍耐。

事实上,能做到如此克己忍耐,倒像是心志极其坚忍,令人佩服了。

王亥对这帝国公主本觉轻蔑,此时却又变得好奇极了。

连同她的容颜话音,过了许久也没有从他脑海中消褪。

 

这天,杨渊离开了瑜山,骑马向五行台而去。

李震亲自审问金孺人。

几个军人支起一个吊肢架,将她双手反剪,吊在梁上。这酷刑不伤皮肉,却可折裂骨骼。那金孺人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种折磨,惨叫连连,什么都愿意招认。可是,她鼻涕口水流了一脸,红着眼睛胡言乱语,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眼看什么也没审出来,王亥不禁有几分佩服那帝国公主的见解:的确,他们没有抓住任何罪证,甚至很可能根本没有抓对人。

王亥望向窗外,此时岛上天色渐变,远处满布阴云冷光。

他不禁又想:那么,那位帝国公主,她对自己身份的猜测,是对还是错呢?

他回忆着自己刚在海边醒来时的情形,对自己的身份越发怀疑。

树林里脚印清晰,说明自己刚到海边不久。自己走到那种荒野之地已经很奇怪了,而同一天,密都公主一行又正巧登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难道自己真的是奉命去刺探这群帝国人的?

可是,这也不对。姬峤明明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已死之人,见了他就像见鬼一样害怕。这又是为什么呢?

回自己居所的路上,王亥再一次觉察到背后隐隐有人窥视,让他愈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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